第二日清晨, 林羨從床上醒來時,蕭菀青已經不在身側了。細細聆聽, 廚房裏傳來的, 是令她心安的隐約鍋碗輕響聲。

她坐起身子, 揉了揉頭,思考着一會見到了蕭菀青,是該為了避免尴尬, 像忘記了昨晚發生的一切那樣如常表現?還是應該留有記憶, 在兩人都清醒的時候, 伺機再次進行一次談話?

正躊躇着, 蕭菀青穿着整齊地出現在了門口。她端了一杯水進來了,神色和往常一般,眉目柔和。

蕭菀青在林羨身邊坐下, 摸了摸林羨的臉, 關切問她:“頭疼嗎?”

林羨沒有想出答案,決定按兵不動,順着蕭菀青的态度再見機行事。蕭盼盼希望她記得,她就記得;如果她希望她不記得, 那她也可以是沒有記憶的。

她側頭在蕭菀青手心吻了一下,笑答道:“不疼, 很精神。”

蕭菀青放下了心, 輕笑了一聲,起身叮囑她道:“那就好。那快去刷牙洗臉吧,你上午有早課, 遲到了就不好了。”

只字未提昨晚林羨喝醉酒了的事情。

林羨輕快答應她道:“好,我馬上就起來了。”她看着蕭菀青離開的背影,垂下眼睑,輕吐了一口氣。

蕭盼盼好像不想提起的樣子。那她就暫時先不提吧。

可說是不提,昨天晚上,蕭菀青在她心口留下的淚水,對她敞開心扉吐露出的內疚自責,卻像是一根刺般,頑固又狠厲的紮在林羨的心上,折磨着她,隐隐作痛。她一想到蕭盼盼從和她在一起開始,心中就紮着了這根折磨着她的尖刺,就覺得又更痛上幾分。

明明先開始的人是她,明明,引誘的人也是她,為什麽最後責任卻被蕭菀青大包大攬走了?

但蕭菀青說沒有自己,她可能就不會走上這條路,林羨又覺得似乎無從辯駁。

她年紀不大,但從初中有人早戀開始到所有人都荷爾蒙大爆發的大學,也不是沒有男生追過她,甚至大學裏,也有幾個女生或明或暗地對她表達過好感。可她都沒有感覺。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在感情方面比較冷淡,甚至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不會喜歡上任何人。

直到她發現自己喜歡蕭菀青,她才突然有一種歸屬感與宿命感。

好像,她曾經對別人所有的拒絕與冷淡,都只是為了等待蕭菀青的出現。她不是很多情的人,卻是很長情的人。她确定,她這輩子不會像愛蕭菀青這樣再愛上任何人了。

從八歲,到十八歲,她的心,始終都只為蕭菀青跳動。

她确乎是因為蕭菀青而選擇這條路的。又或者按照她曾經想要了解一些這方面的知識時誤入論壇看到的一些帖子寫的那樣,她是為蕭菀青而彎的。

但這樣就是蕭菀青的責任了嗎?林羨覺得這顯然不對。可她該怎麽說服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蕭盼盼?

晚上學生會召開幹部例會,商讨接下來學生會将負責承辦的一系列活動安排問題。散會時,時間已經不早了。衆人邊說邊笑從樓上往下走,忽然天空響起幾聲悶雷,繼而,驟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勢,在雷聲中漸漸轉大。

大家都沒有帶傘,其他人都是住宿生,在大雨中等了一會,見雨勢稍稍轉小了,就成群結伴地小跑着往住宿區去了。

夏之瑾和林羨是僅有的連個走讀生。她們用手遮在頭頂,聊勝于無,也一路小跑着往停車場去了。

剛在停車場站定,蕭菀青就打了電話過來。她的聲音帶着些歉意,關心林羨道:“羨羨,有打擾到你開會嗎?”

林羨聽見蕭菀青的聲音,唇邊就有了笑意:“沒有,已經結束了,我和之瑾姐走到停車場準備回家了。”

“這樣啊。我幾分鐘前發了短信你沒有回,所以我才直接打的電話。”蕭菀青解釋道。她看着夜幕中飄灑着的水霧,嘆息道:“下雨了,我現在過去接你,是不是來不及了?”

自從上次先斬後奏去學校接林羨沒有接到人後,蕭菀青潛意識裏有些拒絕這樣的突然了。所以在沒有得到林羨肯定的回答之前,她不敢貿然前去了。但林羨有過在雨夜行車摔傷的經歷,蕭菀青又很不放心。

“沒事的,我帶雨衣了,不會被雨淋的。”林羨接收到關心,心裏已經很甜蜜了。

身旁的夏之瑾戳了一下林羨的手機,示意林羨可以把手機交給她,讓她和蕭菀青輸兩句嗎?

林羨不疑有他,和蕭菀青告知了一聲,就把手機轉給夏之瑾了。

而後,她就聽見夏之瑾清泠的嗓音在雨夜中響起:“蕭阿姨,別擔心,我送羨羨回去。”

“沒事,本來就順路的。恩,好,好,我會開慢一點的,好,再見。”

夏之瑾說完,交回手機給林羨時,電話已經挂斷了。

“蕭阿姨把你交給我了,走吧,林小羨。”夏之瑾難得揚起了語調調侃她:“羨羨你女朋友真好,你看這麽大的雨,滿滿連條關心的短信都沒給我發。哎,羨慕。”

林羨本是不好意思再特意麻煩夏之瑾多繞路的。上學期她已經夠麻煩夏之瑾了。這學期,她和夏之瑾都換了家教處。她現在的家教地方離蕭菀青家很近,上下課方便了很多,所以她沒有再麻煩夏之瑾接送了。

但她聽到夏之瑾調侃她和蕭阿姨的感情,聽到她提起自己和滿滿的感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改變了主意。

上了車,車子平穩地在濕漉的道路上行駛,雨刷器在車鏡前左左右右地擺動着,林羨有些失神地看着它們,猶豫着該不該問夏之瑾,該怎麽問夏之瑾?她害怕自己會不會無意中戳到夏之瑾和時滿同樣有着的痛點上。

夏之瑾從開會的時候就注意到林羨了。林羨看起來沒有往常活躍,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她蹙了蹙眉,側過臉看了林羨一眼,溫聲關心她道:“羨羨,怎麽了?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

林羨轉過頭,定定地看着眸帶關切的夏之瑾。她咬了咬唇,終究是對蕭菀青的關心壓過了一切。她下定決心,輕聲問夏之瑾道:“之瑾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可能會有一點冒犯。”

夏之瑾聞言,大方地笑了一下,回她道:“沒關系,你問吧。我知道不論怎麽樣你都是沒有惡意的。”

“之瑾姐,你……你和滿滿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帶壞了滿滿?或者說,掰彎了滿滿,讓滿滿走了一條艱難的路。”應該是“掰彎”這個詞吧?林羨懷着些忐忑,小心翼翼問道。

夏之瑾打方向盤的手微微頓了一下,下一刻忽然勾起唇角淡淡地笑開了。她反問林羨道:“為什麽就是我帶壞了滿滿、掰彎了滿滿?我之前也沒有喜歡過女生,滿滿也是我的初戀啊。”她打趣道:“也有可能是滿滿掰彎了我啊。”

她沒有細究過她和時滿之間是誰更早喜歡上誰的。喜歡這種事情,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情。她可以抗拒喜歡時滿的,但是她動心了,那麽,要怪時滿太迷人嗎?夏之瑾沒有想過要對時滿喜歡女生這件事情內疚,更沒有想過時滿需要對讓自己喜歡女生這件事情負責。

她在知道自己喜歡時滿喜歡女生時翻閱了很多資料,很徹底地認知過一遍自我。她也知道時滿與自己在一起的路不好走,但她明白,她和時滿之間的艱難更多的不是因為性別,而是由于其他更多橫亘在她們中間的東西。

林羨啞然,是啊,不一樣。之瑾姐和滿滿的情況與她和蕭盼盼的是不一樣的。

因為認識自己前,蕭盼盼已經知道自身是彎的,所以她不存在着掰彎蕭盼盼的可能性,因此蕭盼盼才這樣單方面地認為她掰彎了自己,負有更多的責任嗎?

夏之瑾看着林羨蹙着眉,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裏大概猜到了林羨可能和蕭菀青遇到了什麽問題。她稍加思索,可以能推測出,像蕭阿姨那樣溫柔周全、責任心強的人,因着她和林羨之間的年齡差距,免不了可能會過多地顧慮了什麽。

坦白說,如果她不了解林羨和蕭菀青,只單看她們之間這樣的差距,她也會下意識地認為,年長的蕭菀青應該對這段大衆眼中不成體統的感情負有有更多的責任。

年齡,是原罪。

但她了解林羨,了解蕭菀青。如果可以不帶偏見,客觀來看,就會發現:林羨是一個很有自己想法的人,她喜歡上蕭菀青時,是一個有獨立三觀的人了,不是蕭菀青可以誘導的小孩子;蕭菀青接受林羨時,林羨更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

兩個成年人的戀愛,一切都是你情我願的選擇。自己做的選擇,就應該自己負責。

夏之瑾摩挲了一下方向盤,突然開口打斷林羨的沉思,問林羨道:“羨羨,你覺得同性戀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性取向是可以改變的嗎?”

林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怔了一下,認真思考了一小會,猶疑道:“天生的?”

其實,她只因為喜歡蕭菀青,而蕭菀青和她相同性別,所以她給自己貼上了一個彎的、同性戀的标簽。但事實上,她沒有真正思考過更多更深入的關于自己性取向的問題,也沒有真正去了解過這個群體。她總覺得,這不是她喜歡男生還是喜歡女生的問題,這只不過是她喜歡蕭菀青的問題。

夏之瑾見她猶豫,了然地嘆息了一聲。她安撫性地看了一眼有些似懂非懂的林羨,告訴她答案:“羨羨,也許你找到我問你的這兩個問題,也就能找到你心中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隔着一條馬路的對面就是蕭菀青所在的小區了,因為行駛過去,夏之瑾倒車回家不方便,所以林羨每次都讓夏之瑾在這裏停車就好了。

外面的雨幾乎都停了,夏之瑾停下了車,林羨打開車門下車,在車窗旁與夏之瑾告別:“之瑾姐,路上小心。”頓了一下,她繼續道:“關于你問我的問題,我會認真研究的。”

夏之瑾笑了一聲,點頭道:“好,如果有其他想要聊的,晚點你也可以直接聯系我。”她升上車窗,在林羨的目送中準備離開了。

下一秒,她忽然又降下車窗,眼眸莊重又柔和,提醒林羨道:“羨羨,我覺得,既然你已經在這條路上走着了,那麽就要試着更了解自己,更了解自己正在走着什麽樣的路。可能,這也是一種負責任的表現哦。感情,不僅僅是兩個人互相喜歡就可以的。”

林羨有些時候,真的和時滿很像。有些話,越是要強就越是緘默,越是親密就越是難說出口。怕傷到對方,也怕傷到自己。

但對着朋友,如果多說兩句話就能讓她們少一點矛盾,多一點幸福,夏之瑾願意做那個聒噪的人。

林羨眉頭微蹙,眼眸閃了閃,半晌,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直到夏之瑾的車子徹底地消失在了夜色中,林羨才收回了眼神。她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穿過馬路。

剛剛走過馬路,接着往小區大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搜索夏之瑾問她的問題的答案。她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搜索結果出來了,就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一條一條認真地翻看答案。

連續看了許多條,她初步明白了,她想的是對的。

多數答案都顯示,性取向是天生的,不是後天可以改變的。

她正翻閱着,一條短信進來了。是夏之瑾的。林羨沒有猶豫就打開了。

夏之瑾說:“林羨,其實剛剛有一個詞,我個人覺得也是不客觀的。在我的觀點裏,掰彎其實是一個僞命題。沒有能被掰彎的真正直人,能夠彎的人,說明她本身就有這個潛在的可能性。只是恰巧,她現在遇到了這個所謂掰彎她的人或者事情讓她發現了自己的這個潛在可能、發現了隐藏着的自己。”

林羨一目十號地先看了一遍,愣了一下,緊接着又馬上認真地一字一字看了第二遍。

一剎那間,她回想起蕭盼盼給她說的顧慮,忽然覺得醍醐灌頂,豁然開朗。

如果,這是她天生的,這是她本就要走的路,那蕭阿姨又有什麽好自責?

有濕潤的水滴落在林羨的臉上。是雨,又開始下了。

林羨眼眸裏有了笑意,她準備收起手機小跑回去,忽然,一方晴空,擋住了她身外的漸大的疾風驟雨。

蕭菀青撐着傘站在她的身前,含笑問她:“怎麽突然停下來不走了,看什麽這麽入迷?”

蕭阿姨一直在小區門裏面等她嗎?林羨凝視着蕭菀青溫柔的面容,唇角漸漸彎起。

林羨沒有解釋為什麽停下。她伸出手,緊緊地摟住了蕭菀青,笑語呢喃:“是你呀,蕭小菀。讓我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