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寂靜的醫院長長的走道裏,時驚瀾眉目平和地端坐于椅子上, 等待着夏之瑾繳費回來。

腳步聲輕輕響起, 夏之瑾迎着慘白的燈光步履沉重地走來, 臉色蒼白如紙。

“謝謝你……”夏之瑾站定于時驚瀾的跟前,垂下了向來高傲的脖頸,啞着聲艱澀道。

不論如何, 時驚瀾能夠在大半夜這樣及時趕來, 并且幫她聯系好了轉院的事情, 她應該心懷感激。

曾經有段時間, 夏之瑾對她很是親近,她對她的信賴甚至比時滿更像她的女兒。時驚瀾雖沒有多作回應,但心底裏對她的親近也是喜歡的。只是如今, 她們的關系怕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滿滿呢?”時驚瀾問。

“她喝醉了。”夏之瑾斂了一下眸, 平靜道。

時滿雖然愛玩,可自從夏之瑾來了以後,夏之瑾不喜歡時滿喝酒,時滿便幾乎不沾酒了。時驚瀾把這段時期以來的事情稍一思索, 大概就能明白時滿在鬧什麽了。

她一臉搭在另一支腿上,看着夏之瑾的臉色, 微不可覺地皺了一下眉頭, 敏銳問她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什麽,一點小感冒。”夏之瑾逞強得淡淡回答道。

時驚瀾發出了一聲氣聲的“呵”,言簡意赅:“你要是真的倒了, 你妹妹怕是要比現在更辛苦了。”

夏之瑾被戳到軟肋。她看着在一旁椅子上睡着了還紅着眼圈的夏之琦,呼吸微微一滞,幾秒後,她回答道:“我知道了。”

時驚瀾看着女孩倔強的模樣,在心底裏嘆了一口氣。她從包裏取出一張銀1行1卡遞給她,狀若随意道:“卡裏有二十萬,先墊付吧。”

夏之瑾機械地轉動雙眸,疲倦的視線落在了時驚瀾兩只纖纖細指中夾着的那一張卡上。她低頭看着冷着臉渾身都仿佛散發着傲慢的時驚瀾,後槽牙咬得緊緊的,胸口像是被一塊大石壓着,沉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拒絕嗎?

夏之瑾的雙拳因為抓握得過于用力,剪得平整的指尖依舊深深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半晌,她還是苦笑一聲,出賣了自己的尊嚴,展開了手掌,動作艱難而遲緩地從時驚瀾手中接過了那張卡,難堪又堅定地許諾道:“我給你打借條,給我一點時間,以後我一定還給你。”

時驚瀾聞言眯了眯眼睛,唇角忽然浮現了一抹譏诮的笑意。她聲音沉冷地問她:“之瑾,不管你承不承認,你還是主動地利用了時家的資源,還是,依靠了時家。有些東西,可不是能用金錢來償還的。”

夏之瑾臉色陡然愈加慘白,在時驚瀾的提醒下,連始終挺得筆直的腰肢都顯露了疲态。

時驚瀾說得沒錯,不管她過去曾說得多麽凜然,想要表現得多麽鐵骨铮铮,如今,證據确鑿——她還是借助了時家的權勢,還是接受了時驚瀾的金錢。

也許,在時驚瀾眼裏,她就是那種不折不扣又當又立的白蓮花吧?可是,形勢比人強,她看着彷徨無助睡着的妹妹,想到重症監護室裏生死未蔔的奶奶,手中的卡,怎麽都無法交還回去。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夏之瑾喉頭哽塞得發疼,眼裏漸漸有濛濛的水汽氤氲。這樣還在掙紮着生活的她,說愛情,談感情,果然是太奢侈了吧。

連自己都要看不起沒骨氣的自己了,憑什麽要求別人看得起她啊?她擡起頭眨了一下眼睛,把淚水逼了回去,哽塞地重複着承諾:“阿姨,這是借,我一定會還的。”

時驚瀾的眼神漸漸幽深。片刻後,她神色平和,語調平靜地問夏之瑾:“如果你堅持是借也可以。那好,那就是借,但我的借是有條件的。”

頓了一下,她補充道:“兩個條件,你選一個。一是,你退出娛樂圈,下學期你陪時滿去留學,違約金、學校申請、學費生活費,時家承擔,你奶奶和你妹妹你也不用擔心,時家照顧,你只要說動時滿一起出去,照顧好她就可以。畢業後,如果你願意,時星集團裏的職位你任你挑選。二是,現在和時滿分手,不要互相耽誤了。”

夏之瑾聞言渾身幾不可覺地顫抖了一下,無法接受一般凝望着時驚瀾。她的眼眸中閃過慌張、憤怒、悲怆,張口像是想要抗議什麽,可是,最終,她卻是咬着牙,凄慘苦笑,沉默了。

退出娛樂圈,做時滿身邊真正的被圈養的金絲雀嗎?從此,躺平認嘲是嗎?從此,任人宰割是嗎?她看着剛剛明明動了一下醒了過來卻又忙閉上了眼睛裝睡的妹妹,怎麽都應不出口那一句好。她已經是這樣了,之琦呢?之琦也要因為她變成這樣嗎?也許,當真是個人有個人的道吧。

時驚瀾對她的猶豫有些失望。她冷靜道:“之瑾,你知道嗎?你什麽都好,但有一點,特別不好。”

“太驕傲了,不懂變通。”時驚瀾嘆息。

女孩也算是她看着長大的,她太了解夏之瑾的性子了,所以,從一開始,她就一點都不看好她和時滿在一起。

時滿是時星的接班人,這一生,時滿都注定了不可能像其他的普通人那樣,平平淡淡地生活,她身上的光環,是時家給她的,是與生俱來的。

而夏之瑾這樣的出身要和時滿在一起,就注定了要承受時滿身上光環給她帶去的壓力和傷害。這種壓力和傷害,不是她給的,也會有無數的外界聲音施,甚至自己本身施加的,并且,将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持續着的。

而夏之瑾,太優秀,太驕傲,太要強,不是這種可以甘心長時間忍受做一個沒有自己姓名的人。就算沒有她的刻意阻撓,熱戀期刻意隐忍,日積月累,夏之瑾遲早也會崩潰離開的。

時滿和她在一起,太容易受傷了。滿腔熱情并不一定就能換來此志不渝。就像,她當年的一意孤行,最終也沒有得到對方的不離不棄。門第,階級,這是只有自己越過了才算真正越過了東西。

她甚至懷疑,夏之瑾這樣理智了,究竟有沒有那麽愛時滿。從第一次試探開始,她就是失望的。在時滿眼裏,愛情大過天,可在夏之瑾眼裏,第一次恩情大于時滿;第二次,自尊大于時滿的舒适度。第三次,自由依舊大于時滿。

時滿心裏,夏之瑾永遠是第一位,而夏之瑾心裏,除開了至親之人,時滿依舊排在其他很多事情的後面。

既然夏之瑾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既然這樣猶豫,既然無法長久,既然兩人都會不快樂,傷害遲早會降臨,那麽,長痛不如短痛。

“那就分手吧。”時驚瀾冷冷地下了定論。

“啪”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在清晨靜谧的空間中駭然響起。

周沁紅着眼睛,幾乎是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氣結結實實地扇在了她曾經視如親人的蕭菀青臉上。她手掌停頓在空中,因為過于用力而微微發疼發顫着。

蕭菀青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口腔中立時漫起了血腥味,白皙的臉上紅腫浮現,觸目驚心。她的耳朵嗡嗡直響,雙眼有一瞬間的發黑,歪着頭,紅着眼,難堪羞愧地連捂的動作都不敢有。

這是她應得的,是她對不起周沁。

林羨從沒有想到向來斯文的她媽媽居然會動手,一時不慎,沒有及時反應過來。那一聲巨響的巴掌聲,落在蕭菀青的臉上,也狠狠地落在了林羨的心上。她眼圈立刻就紅了臉,一邊怒吼着:“媽,你在做什麽?!”一邊跪坐起來,近身伸手要捧蕭菀青的臉看她的傷勢:“盼盼……”

“我沒事……”蕭菀青在周沁眼皮底下不敢與林羨有過分親密的動作。

哪裏能沒事?林羨看見她白皙的臉上已經隐約浮現起來的紅腫,心頓時像被針紮了,疼得眼角立時就有淚落下。

她側過頭對着周沁怒目圓睜道:“媽,你太粗魯了。你怎麽能動手,你怎麽……”

她話還沒有說完,又一聲“啪”聲,在空氣中響起。

周沁看着振振有詞質問着自己的女兒,心上像是有一團火在燒,又疼又惱,悲憤交加,這一巴掌,她是要打林羨的。她從來沒有動手體罰教育過林羨,可今日,憤怒已經沖昏了她的頭腦,她恨不得能打醒林羨,讓她看看自己都在做什麽。

可最終,她的巴掌卻再次落在了反應過來護住了林羨的蕭菀青側臉與耳上。

蕭菀青摟着林羨,咬緊牙關,才克制住不讓自己發出悶哼聲。她的腦子,她的耳朵,像是有什麽在轟鳴着,兩頰火辣辣的,仿佛連空氣拂過都在發疼。

林羨錯愕地看着面前擰着眉頭面露痛楚的蕭菀青,剎那間哭出了聲,哽咽道:“蕭盼盼,我不要你保護!”

她站起了身子,擋在了蕭菀青面前,攥緊了拳頭,帶着哭腔對着周沁吼道:“媽,你太過分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有什麽沖我來,和蕭菀青一點關系,你憑什麽打她。”

蕭菀青耳鳴得其實有些聽不清林羨在說什麽,但她還是立馬扯住了林羨,嗫嚅叫她:“林羨,不要……”

周沁看着面前倔強瞪着自己的林羨,看着衣冠不整苦鴛鴦姿态的林羨與蕭菀青,氣地渾身發抖,兩眼發黑。

“憑什麽?林羨,你居然問我憑什麽。”周沁喃喃道,眼裏有淚水洶湧溢出。這就是她十九年來當做掌上明珠的女兒啊。

“林羨,就憑我是你媽!我是打她了,怎麽,你要幫她打回來嗎?”周沁的聲音裏也帶了凄厲的哭腔。

“媽……”林羨哽咽叫喚道。她這是第一次看見一向要強的周沁哭了,心裏也很不好受。

“怎麽?不打是不是?!不打,你就跟我回去!”周沁一字一字咬牙切齒道,說着,她就伸手去拉扯林羨。

林羨拉着蕭菀青,奮力掙紮:“我不走,媽,你冷靜一點,我們需要好好聊一下。”

可周沁卻置若罔聞,只一個勁地拉她下床,像是要把她拉出這個魔窟一般。“沒人嗎好聊。”

“姐……”蕭菀青有些頭暈想吐,可還是壓了下來,想要緩和一下周沁和林羨之間的拉扯。

然而,周沁看見蕭菀青的動作,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一般,愈發地狂躁:“林羨,你聽到了沒有,我讓你跟我回去!”周沁憤怒地拔高了音量。

下一個瞬間,她頭暈目眩,身子突然晃了一下,險些跌倒在地。

林羨怔了一下,頓時也顧不上掙紮,本能地跳下了床扶住了她,緊張叫喚道:“媽,媽,你怎麽了……”

蕭菀青也慌慌張張地下了床要去扶她。

然而,只是一瞬,周沁就站穩了身子。她臉色青白,身體不适顯而易見,但卻像是嫌惡極了,立時就躲開了蕭菀青的探尋的眼光。

周沁用力地晃了一下腦袋,緊緊攥着林羨的手,虛弱堅持道:“林羨,你不想氣死我,現在就跟我回去。”

“媽!”林羨無奈地叫她。她看着愛人狼狽失魂落魄的樣子,怎麽能走開。

蕭菀青覺得周沁此刻看她憎惡眼神,像是一把銳利的尖刀,直直地插進了她的心髒,刀刀誅心,痛得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了。原來,被愛着的人嫌惡,是這樣的感覺啊。她幾乎以為,她要忘記了。

她的唇已經被她咬出了斑斑的血跡,她看着僵直着的周沁和林羨,阖了一下眼眸,凄楚勸慰林羨道:“羨羨,先跟你媽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