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諸葛府。
清風流雲,殘月如刀。
女子靜靜地立在樹下,仰撫雲髻,衣袂當風,眼波流轉間,竟是別樣的仙姿盛顏,不落凡塵。
參天的菩提樹發出沙沙的響聲仿若在悲泣,可細細一聽,卻只有風吹過樹葉時漫天葉子抖動的聲音。
女子筆直的站着,眉宇間的神情,似萬年不化的冰川一般寂寞幽寒。那雙秋水般的明眸裏,依稀蕩漾着細碎難明的悲傷。
靜默良久,女子忽然笑了。
那一瞬,如百花齊綻,她的笑容那般明媚,可是這明媚的笑靥,卻讓人感到莫名的凄涼。
“你不是說,無論多久,也要等我,等我愛上你麽。”
月華如水,透過樹葉間的罅隙,灑下一地細碎清輝,将桌上那一張薄薄的宣紙映的越發真切。
那上面,只有寥寥數筆,卻幾乎讓她肝腸寸斷——那竟是,一紙休書!
清冷的女聲一字一頓,隐隐間,竟有些顫抖:“這些年來,我上敬長輩,下敬夫君,竭力去做一個賢惠的妻子……我有哪裏做錯了嗎?”
“你沒有錯,只是這麽多年過去,我對你的愛,已經消耗殆盡。從今日起,我不會再強求你愛我,我還你,夢寐以求的自由。”溫潤的男聲飄散在空氣中,語氣是淡淡的點塵不驚。
女子豁然擡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那是一個風華無雙的男子,他廣袖翩然,衣袂獵獵,負手立于空蕩的院中央,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仿佛為他披上了一層淡金色的甲胄。恍惚間,她竟覺得他所立之處,并非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府,而是無邊無際、萬古枯寂的荒地。
他背對着她,雖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卻能感受得到,他與她,俱是同樣的悲傷。
抛卻那些荒謬的想法,女子自嘲的輕笑一聲,也不再質問什麽。因為她覺得,事到如今,說什麽,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她的尊嚴,不允許她卑微的祈求。
“世間男兒多薄幸,我這一生,竟被兩個男人傷的徹底……感情于我,本是奢侈。”
纖纖素手拿起桌上的紙張,女子緩緩地轉過身,一步步向門外走去。縱使跌入塵泥,她依舊款步姍姍,姿态萬方,舉止禮儀分毫不亂。因為她是長孫家最高貴的嫡女,她的一舉一動都與長孫家密不可分,她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狼狽,即使心裏早已鮮血淋漓。
一陣風過,烏雲遮住了月光,天地間剎時變得一片晦暗。
白衣男子轉過身來,看着女子離去的背影,深邃的眸子中星輪流轉,閃爍着攝人心魄的暗光。
女子回到廂房,沒有收拾東西,只是靜靜地坐在銅鏡前,用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着一頭及腰長發。
看着鏡中絕麗的容顏,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年老色衰了。
白雲蒼狗無常,沉浮自有天命。想當年,身為長孫家族的唯一嫡女,又被譽為京城第一美人,并兼有經綸滿腹,她的身份貴不可言,多少人趨之若鹜只為一睹芳容。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
想起五年來的朝夕相對、舉案齊眉,她的心,痛如刀絞。
她本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而他,卻偏要闖入她的生命中,對她呵護備至,讓她那顆死寂的心煥發生機,然後再次給予她重重一刀,讓她的心千瘡百孔。
五年來,他做到了一個好丈夫的應盡的所有責任,卻從未對她有過任何逾禮之舉,更是從未踏進過她的閨房。
她本以為,他如此作為,只是為了尊重她。可現在,似乎一切都豁然貫通了——是因為沒有愛,所以便不會想要她的身子吧。
施芳澤,正峨眉,雲髻高挽,粉黛略傅,丹唇列素齒,雙鬓隔香紅,唇色朱櫻一點,芳情惜花踏月。
她将自己打扮成最美麗的模樣,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一片絕然。
“長孫長絕,被休下堂,你還有何顏面茍活于世。”她自語着,一步步向外走去。
穿過繁華的街道、絡繹的人流、往來的車馬,女子來到了明陽湖畔。
彼時,正是燈火通明時,湖面上波光粼粼,遠處,有許多船只浮在水面上,各色繁花覆于船身,将其裝扮的姹紫嫣紅。
而船頭上,竟有女子在迎風而舞,裙褲飛散如霧,随風飄揚,銀鈴般的笑聲透過空氣、順着清風悠悠傳來,久久滌蕩。
她向下望去,只見湖水漆黑一片,深不見底,如一只蟄伏着的巨獸一般随時準備吞沒一切。
“長孫長絕,長絕、長絕……莫非父親為我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便算好了會有這一天麽。”
她輕聲自語道,緩緩閉上雙眸。
張開雙臂,廣袖飄舉,如欲乘風而去。
“快來人吶,有人投湖了!”
一聲大喊傳來,緊接着,便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來。
“噠噠”的馬蹄聲密集卻不顯淩亂,如虹的氣勢昭示着這是一支受過嚴酷訓練的鐵騎。
女子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一只大手攔腰抱住,擄上了馬。
“為何要尋死?離開他,你便活不下去了嗎?”冷冽的男聲從身後傳來,抱着她纖腰的那只大手卻未曾放開。
“放開我!”她眉頭一皺,冷喝道。多年的身居高位使她身上自有一股屬于上位者的威壓。
卻不料,那人仿佛察覺不到似得,反而愈加用力的抱緊她,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被人休棄,乃是奇恥大辱,我不願讓整個家族為我蒙羞,承受萬民悠悠之口。長孫家族世代忠賢、譽滿天下,若是因我一人之過而蒙上污點,我将會成為千古罪人。”
感受到牽制在腰間的力道有所松懈,女子皓腕一轉,瞬間寒光迸射,藏在袖中的匕首已經穩穩地架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是你……”在看清對方容貌的那一刻,女子瞳孔驟縮,脫口驚呼道。
厚重的甲胄遮不住男子魁偉的身軀,他劍眉斜飛入鬓,目光灼灼如炬,長發高束于腦後,棱角分明的面龐上布滿了冷峻,銅色的肌膚将一雙星眸襯得深邃異常……眉宇間,依稀可辨出當年的影子。
“大膽,竟敢對将軍無禮!”驀地,一聲大喝傳來。
女子回過頭,看到一匹匹高大的駿馬正因突然的勒繩而昂首嘶鳴,它們的兩只前蹄高高揚起,動作整齊劃一,位置井然有序,一眼望去,如虹氣勢直沖霄漢!
每匹戰馬上,都坐着一個身披甲胄的男子。他們個個身材魁偉,面色黝黑,腰間別着環首刀,手中拿着長槊,目光銳利如鷹隼,一往無前的氣勢連饫聞厭見的她都暗自驚心。
濃濃夜色中,她仿佛看到了一頭随時準備出閘的猛獸,張開了它那血盆大口,露出一嘴尖銳的獠牙。她知道,能讓她産生如此錯覺的軍隊,定然是那是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否則,絕不會有如此深重的煞氣。
許是察覺到氣氛的凝沉,跨下的戰馬不安的踢踏着地面,馬蹄鐵與地面相觸,發出“噠噠”的聲音,打破了這短暫的沉寂。
“将軍?”她轉過頭,眼中有難以掩飾的疑惑和震驚。
寒光爍爍的匕首架在項上,男子非但面不改色,反而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是啊,我如今,是燮國第一大将。”唇角微揚,男子深邃的雙眸定定的望向女子,道,“絕兒,這八年來,你……過得可好?”
“好與不好,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女子垂下眼簾,淡淡的說道。
“絕兒……”男子擡起手,欲觸碰她的側臉,卻被其轉頭避開了。
她收回手中的匕首,一個旋身躍下了馬背,冷冷的看着他。
“大将軍,長孫長絕早已出閣,你如此親密的喚我閨名,是想陷我于不貞不義麽?”
黑如點漆的眸子再也掩飾不住眼底的悲痛之色,男子擡頭望向遠處虛空,嗓音竟有些沙啞。
“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再想你。無數次的生死關頭,只有你的音容笑貌,才能讓我堅持活下來。為了能夠配得上你,為了給你至高榮華,為了活着回來,娶你為妻……”
“你不要再說了!”這一刻,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女子臉上終于有了波瀾。
“為什麽要回來,”一滴淚水順着臉頰驀然滑落,女子恍若未覺,道,“我用了八年的時間才忘記你,你為何還要再出現于我的面前。”
有什麽東西從遙遠的記憶深處踏足而來,喧鬧的人群瞬間淡去,四周依稀是那年輕柔的和風與漫天的桃花。
少女清脆的聲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你說要十裏紅妝娶我為妻,我才不要什麽十裏紅妝。以我的條件,別說十裏紅妝,就算是想要鳳冠霞帔也未嘗沒有可能……難道你不明白嗎?皇甫歸,我只要你。我要嫁的,也只是你。只要有你陪在我的身邊,就算家徒四壁、赤貧如洗,我也甘之如饴!”
風吹起少年垂在額前的發絲,露出一張俊秀的臉頰,隐約間,已經可看出幾年後的綽然風華。
“可你是長孫家的天之驕女,我只是一介匹夫,你我身份懸殊有如雲泥之別、天壤之隔,長孫太宰若是知道了這一切,會允許我活下去嗎?”未及弱冠的少年有着不屬于這個年紀的睿智,他對人性洞燭幽微,他所看到的,并非眼前之樂,而是久遠的将來。
聽了少年的話,少女沉默了。
良久,她才擡起頭,道:“那你答應我,一定要活着回來。”
“好,給我三年,我定歸來。”少年溫柔說道。卻不想,這一別,竟成了兩人之間的永別。
他們自認情比金堅,然而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無堅不摧,無物不破——那便是,歲月。
皇甫歸離開的那一年,長孫長絕剛剛及笈。二八年華的少女,拒絕了紛至沓來的名門貴子,甚至有望稱帝的當朝皇子,只為了等那個遠赴戰場,許她十裏紅妝的俊秀少年。
轉眼間,兩年已過。
兩年來,皇甫歸從未給她寫過一封書信,可是她相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實現對她的承諾,無條件的相信。
然而她什麽也做不了,她只能每日靜守于深閨,通讀女訓四書,以最好的姿态等着他,等他回來娶她。
長孫家主視她為唯一珍寶,向來對她的要求有求必應,盡管她已過了出嫁的年齡,卻仍未多加逼迫。
為了安撫家人,她與他們定下了三年之約,約定若找不到心儀之人,三年之後,聽憑父母做主。
驀然回首,恍若隔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