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阿善可真厲害!◎
文/積雪夫人
2024.6.13獨家首發
東宮與弘文館相去不遠,迎面而來的悶熱香風裏,時時能聞到其中摻着的茉莉氣息。
在炎天暑月裏聽講學,無疑是件苦差,好容易捱到放課,夫子剛跨出門檻,桃李殿中已如新歲集市上一般鬧騰了。
少年少女迫不及待地離座,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閑扯,門外候着的書童瞅準時機湧進來,手腳麻利地收拾着紙筆。
坐在最後一排的莊相善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如釋重負地伏到了桌案上,任憑周遭人聲如何喧嘩,眼睛始終安穩緊閉。
她昨天夜裏滿打滿算也只睡了兩個時辰,睡得還不算安穩,方才是用盡全力才支撐着沒有趴下去,若是再不放課,恐怕連多一盞茶的功夫都撐不過了。
來找她的班純腳步輕快,見此情形,朗聲笑道:“阿善,你怎的這般困?想來昨日是玩得相當盡興吧?”
莊相善沒起身,睡眼朦胧地嘟哝道:“盡興之極。珍惜,我迷瞪一會再去給你收拾書本,你且等等。”
班純乖巧地在她對面坐下,唇畔勾起一個弧度:“你睡吧,我都收拾好了。”
明面上,莊相善是作為珍惜公主班純的伴讀進入弘文館學習功課的,只是二人自幼玩在一起,情同手足,班純深便早早免去了那些不必要的禮數。
坐了一小陣,莊相善睡姿依然香甜,班純便漸漸有些忍不住了,湊近她壓低聲音詢問道:“阿善,昨日金谷樓裏,講的還是鬧鬼那一出嗎?”
睡得迷迷糊糊的莊相善聽到問話,心頭一震,睡意立時消減了不少,她輕輕點頭:“正是。”
班純既緊張又興奮,眨眨眼繼續問:“都講了些什麽?你快同我說說呀。”
莊相善不得已挺直了腰背,仍在半夢半醒間的她看着幾乎貼到自己臉上的班純,不由得有些頭疼。
前不久鬼剛鬧起來的時候,弘文館裏便熱烈讨論了一回,這一幹公子王孫年紀雖淺,可十個有九個都不信鬼神之說。
莊相善自幼習武,尋常人在她手下甚至過不了三招。她不願在人前露怯,便也從沒透露過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鬼一條。
昨日她肩負着班純的期望,硬着頭皮去金谷樓打聽最新消息,樓裏華冠麗服滿座,說話聲、撞杯聲不絕于耳,可還是把莊相善吓出了一身細密冷汗。
是以在說書先生講到最精彩的地方時,借口更衣跑路了。
既然沒認真聽,自然答不出來,此時只能敷衍道:“左不過是編些瞎話,賺個吆喝罷了,說書先生那副神神道道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親眼見過那鬼了呢。”
班純意猶未盡,正欲再問,忽然一襲明黃衣袍映入眼簾,便立馬止住了話頭,向來人恭敬地垂首行禮:“問皇兄安。”
班紹一手放在腰間,緩步走近站定,少年儲君,周身的天家貴氣舉世無雙,叫人移不開眼,卻也不敢直視。
莊相善暗自慶幸他來的正是時候,臉上堆出笑朝他拱了拱手:“殿下安。”
正經不過一瞬,便嬉皮笑臉地攤開了掌心:“我的課業呢?”
班紹先輕輕瞥了莊相善一眼,方開口說話:“同安。”
他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只向身後示意。等書童把幾頁工工整整的紙呈到莊相善眼前,班紹這才擡手一指,淡淡說道:“自己看明白後,重新謄寫一份交予程學士。”
莊相善還是沒個正形,接過之後就随手撂到了桌案上,眉開眼笑地拍了拍班紹垂下的廣袖:“殿下,大恩不言謝。”
班純默默聽着,注意到莊相善的桌案亂的不像樣子,自覺看不下去,便自己伸手幫她整理了起來。
看到班純的動作,莊相善微微有些窘迫,正在她要伸手加入的時候,一個戲谑的聲音響起。
“莊九,我說你這個公主伴讀做的可真是舒坦,有珍惜公主幫你收拾紙筆,有太子殿下為你訂正功課,你嘛——只管享清福就是了。”
換了旁人被扣上這樣的高帽,怕是要賭咒發誓以證自己絕無不臣之心,可莊相善有恃無恐,還能順杆就往上爬。
她甚至都沒有擡頭看來人,便哼笑一聲接上了話:“周十一,你說的可真是一點都不錯,是不是羨慕的牙都癢了?”
周鏡水擠到班紹身旁,對着她哈哈大笑:“莊九,教教我你是如何做到如此厚顏的?”
莊相善故作沉思狀,片刻之後回怼道:“确是靠臉,不過可不是靠某些人口中的什麽厚顏,無非是天生麗質難自棄罷了。”
周鏡水好笑地伸出食指點了點,沒和她多做糾纏:“今日有要事在身,不和你作口舌之争。”
他扭過臉,對着班紹方方正正地行了個禮:“殿下,我今日腿腳有些酸懶,不知殿下可否捎我一程?”
言罷,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班紹,暗示的意味十分明顯。
班紹不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卻只含糊道:“嗯,你先去吧。”
周鏡水愣怔了一瞬,但很快反應過來,行禮告退。
莊相善看着他腳下生風的背影,氣鼓鼓地揮了揮拳:“膽小如鼠。”
班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狀似無意地問話:“方才你們可是在談論近來愈演愈烈的鬧鬼一事?”
班純還在專心收拾桌案,并沒多想,用力點了點頭。
莊相善則心虛地看了看班紹,生怕他将自己偷偷混進金谷樓的事說與阿兄聽。
班紹裝作沒看見,平聲陳述道:“那本王就直說了,你們還是少去湊這個熱鬧,不該管的閑事一律別管,天黑了就早些回府歇息。”
莊相善面露錯愕之色:“聽說這鬼并不傷人。”
班紹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語氣很是篤定:“此次事端起得蹊跷,情況不明之時,再怎麽謹慎都不為過。”
班純連連點頭,莊相善卻依舊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殿下未免有些多慮了,我們不做虧心事,何必怕…鬼敲門?”
說到“鬼”這個字時,莊相善下意識停頓了一瞬,臉上也古怪地閃過一抹懼怕。
雖然她的表情足夠風輕雲淡,班紹還是察覺到了她的不自然。
他眯了眯眼,佯作不經意似的說道:“除了一些人雲亦雲的,現在府上有過鬧鬼傳聞的家主,每個都在朝中任有一官半職。既摸不清他想做什麽,也難保會不會闖進哪去。”
莊相善沉吟半晌,斬釘截鐵地說:“若是和官員有關系,那這鬼定是受了什麽不公正的罪以致含恨而終。它生前受人欺壓,衙署裏的敗類也不替它伸冤,現在挨家挨戶的找那狗官報仇也很正常。”
班紹始料未及,難得流露出了一絲嫌棄:“莊九,你話本子看多了。”
班純反倒順着她的思路想了下去,無比激動地說:“那依我看,這鬼多半也是個糊塗鬼,竟連欺負了自己的人住哪都記不清楚,還鬧得滿上京都不太平。”
莊相善并不敢像班純一樣口無遮攔地評論一個鬼的是非,語速驟然放慢:“嗯……你說的也在理。”
“如此說來,公主府倒是可以高枕無憂。”班純終于想明白了什麽,有些擔憂地望向莊相善:“不過阿善,若是那鬼不長眼沖撞到莊府上,你該怎麽辦?”
班紹低下頭欣慰地笑了笑,莊相善的表情則僵住了,這話無疑點醒了她,即便自己武藝超群,也怕見到鬼的時候使不出來。
不過在別人面前,莊相善是絕對不會示弱的。
她定定心神,故作淡定地站起身,一腳踏上椅凳,豪氣萬丈地一揮手:“我才不怕呢,若是那鬼自己送上門來,我就當面問問到底是誰害了它?”
“哇!”班純十指交握,拇指抵在胸前,一臉欽佩地看着莊相善,慨嘆道:“不愧是阿善!”
班純由衷的贊嘆把莊相善迷得暈暈乎乎,她十分受用地“嘿嘿”笑了兩聲,緊接着又清了清嗓子,故作穩重地說道:“過獎了,除暴安良、行俠仗義本就是我輩職責。”
班純重重颔首,接着發自內心的誇贊:“阿善可真厲害!”
她忽然感覺後脊有些發涼,不經意地一側眼,正好看見皇兄眼神幽幽的看着自己。
後話緊急卡在喉嚨裏,班純幹笑一聲,轉而小心翼翼地問:“不過阿善,你還想着當大俠呀?”
莊相善只顧着低頭去擦椅凳了,沒細想就答道:“當然了。”
班純斟酌再三,幹脆繼續問道:“上次莊公為你還在偷偷習武一事發了那麽大的火,打的你近一個月都不能下榻,你這麽快就忘了?”
殿內靜了片刻,莊相善綻出一個坦然的笑:“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再說了,那回下不來榻,不是也還讓我足足逃了一月的課嗎?”
班純不敢再說話了。
少頃,許久未開口的班紹帶着哂笑,不輕不重地評點了一句:“滿腦子惦記着逃課,還有空去想當大俠?”
莊相善沉下臉,怒道:“殿下好生掃興!”
班紹神色無恙,也不在意她的氣話,只将話頭轉回正題上:“總之,本王只是想提醒你們晚上盡早歸家,尤其是莊九。”
莊相善生怕又要說回鬧鬼一事,有心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幹脆順勢抱起書,一邊向外走去一邊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班純規規矩矩地給班紹行完禮,才三步并作兩步追上莊相善。
班紹回身向外看去,一陣煦風勾勒出早已悄然褪去少女青澀的腰身,遮天蔽日的素雅青綠中,身着胭脂水色羅裙的莊相善是其中唯一的亮色。
一絡流蘇晃動,勾在了半盤的發髻上,莊相善駐足轉身,視線和盯着自己的班紹交彙在一起,有些訝異地張了張嘴。
好在班紹素來張弛有度,即便被發現了也不着痕跡,只是鎮定地微微垂下眼眸。
莊相善便沒有多想,朝他歡欣地招招手:“殿下,明日再見。”
即便莊相善不等他回答就已經走遠了,班紹還是依禮垂首,理了理紋絲未亂的衣袍,低聲回應:“明日見。”
此際聲寂風輕,桃李殿中空無一人,班紹還在向着她遠去的方向出神,久久未動。他極少以如此凝聽的情态,放任神思飄遠,從而輕易流露出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