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前夜李府上也進鬼了。◎
從弘文館出來後,莊相善按往常的慣例先去了小校場一趟。
小校場是皇家出資建造的,專供勳貴子弟練習騎射,與可以集結調動軍隊的演武場比起來,占地雖然少了,但在箭矢武器、馬匹馬場和高臺布置方面又都精致了許多。
無論嚴寒酷暑,莊相善風雨無阻,她舍得吃苦,小校場的人對她印象和評價都非常不錯。
負責管理小校場的顧參軍幹脆專門劃了一個高臺出來,就留給她一人使用。
莊相善站上高臺的時候,之前的懶怠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堅定認真。
通體透白的卻水劍挂在武器架上,莊相善眼神一凜,縱身上前劈手奪下,衣袂翻飛,翩若驚鴻。
她左手順勢甩出卻水劍,右腳高懸,長鋒點地後劍身如盤蛇彎折,又泠泠作響,仿若水滴墜入湖中,悅耳動聽。
莊相善屏息以待,連同腳下一道發力,反手直刺天穹,銳意滔天。
星鬥玉鑒流轉,莊相善練習結束後又蹭了顧參軍一頓飯,回到府門前時,直覺今天的氣氛有些不對。
門前高懸的兩盞孤燈閃閃爍爍,門童不知所蹤,陣陣晚風拂面,莊相善回想起白日裏談論過的幽冥話題,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伸展開胳膊比劃了兩下,算是給自己壯壯膽氣,又迅速晃了晃腦袋,想要把那些不吉利的喪氣念頭揮散,而後慢慢向大門走去。
半舊的朱門是虛掩着的,莊相善輕輕一推便打開了,前廳和花廳依然空空如也,唯有罩了燈籠的蠟燭随風搖擺跳動,這下她是更摸不着頭腦了。
突然,莊相善敏銳地捕捉到了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破風聲,多年練武養成的習慣讓她瞬間就警覺了起來。
她細眉蹙起,抿了抿嘴唇——那鬼,不會真鬧到莊府上了吧?
莊相善孤身一人,并不敢輕舉妄動,只用眼瞟一圈四周,盤算着有沒有什麽趁手的物件可臨時充當武器。
正在這時,兩個步履匆匆的人影打破了僵局,她們嘴裏不停說着埋怨對方誤了時辰的話,看樣子是要往花廳來。
莊相善壯着膽子定睛一看,認出這二人正是自己的貼身侍女後,忍不住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她趕忙揚聲喚道:“從露、以霧!我在這呢。”
兩個侍女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狠狠吓了一跳,待看清源頭是自家女郎後,忙不疊地向莊相善跑了過來。
“女郎,您回來了。我還以為是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呢,還好是您。”
雖然莊相善心中也有些害怕,但在更害怕的人面前,還是溫聲寬慰道:“你們不必太過害怕了,莊府門楣威嚴,誰來都得事先掂量掂量,再不濟,還有我頂在前面保護你們呢。”
兩個侍女感激地對她點點頭,一左一右地擁着莊相善往她住的院落裏去。
莊相善話鋒一轉問道:“你們剛剛去哪了?我尋了半天。”
從露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午膳後,娘子便去鐘府做客了,特別囑咐了晚上才回。郞主和幾位郎君下朝回來,換了身衣服便也出去了。我們閑來無事,便都圍在膳房裏聽解憂講故事,一時忘了女郎回家的時辰。”
幾人年紀相仿,莊相善自然知道大家都正值愛玩的時候,知曉原委後,便也沒多說什麽。
從露自然地接着說道:“女郎,解憂和李府上做點心的那個廚娘很是交好,聽她說,前夜李府上也進鬼了。”
突然,一聲不輕不重的踩踏聲響起,兩個侍女立時側過身子,分別擋在了莊相善兩側。
從露咽了口口水,苦着臉道:“不會今夜就到咱們府上了吧?”
莊相善起初也被吓到了,然而當她看見侍女瑟瑟發抖的模樣時,怒從心頭起,且迅速蓋過了膽怯。
這鬼真是蠻不講理,竟然讓無辜的百姓在自己家中都提心吊膽的,不得個安寧。即便它有六月飛雪的冤屈在身上,這件事也做錯了。
漆黑一團的夜幕洩出幾縷銀光,莊相善不顧從露的阻攔,足尖輕輕點地,一躍而起,穩穩當當地落到了房檐上。
“喵。”
距她十步之遙的房檐上,一只肥碩的貍花貓正在好奇地看着這位不速之客,尾巴尖也在一擺一擺的。
莊相善細細查看了四周,待确定真的沒有別人後,才沖下面大聲說道:“沒事,是只貍奴。”
從露的心并沒有因此松懈,她急不可待地催促道:“女郎,您無事便好,快些下來吧。若是叫郞主看見了,定然又要罰您了。”
莊相善緩了緩,最後看了貍奴一眼,便又輕盈地落回地面。
從露扶着有些乏力的莊相善往院兒裏走,難掩興奮地繼續說:“女郎,方才解憂講的可精彩了,您沒聽上,我這就去把她叫來再給您講一遍。”
“不必!”
莊相善想都沒想,拒絕的話便已經脫口而出了。
昨天在金谷樓那麽熱鬧的地方聽說書都被吓得冷汗濡濕後背,若是當面講述,定要在一衆侍女面前出醜了。
頂着從露不解的目光,莊相善嘴硬地念念有詞:“怪力亂神之事,子不語,我也不齒。”
“女郎真不愧是學了大學問的人。”從露先誇了一句,才試探道:“只是眼下大家都還在東廚呢,要不您屈尊,和我們一塊去熱鬧熱鬧?”
莊相善壓低視線,生怕她們看出自己的不自然:“不了,我昨日已經在金谷樓聽過了。你們圖新鮮,自個兒聽就是了。”
看不清她的表情,從露生怕自己不能再去湊熱鬧,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可這樣一來,女郎就只能一個人待在卧房裏了…”
莊相善身子向後一仰,語态誇張地咧開嘴:“這有何妨?莫非你們還擔心我會害怕不成?”
從露和以霧飛快地交換個眼神,笑得合不攏嘴:“女郎,那我們可就去了,有什麽事,您等着我們回去再做。”
打發走從露她們,到了莊相善獨自一人待在卧房裏的時候,她算是明白兵書上寫的草木皆兵一計為何能吓得人不戰而降了。
房內寥落冷清,窗外花草樹木被夜風肆意擺動作響,她百般防備,仍被吓得一驚一乍。
閑坐無聊,莊相善甚至把從不認真看的功課都翻出來了,翻到班紹寫的那份,只見上面的字跡勁骨豐肌,入木三分。
“字如其人,這話真是一點不錯。”她感嘆一句,驀然失笑:“殿下公務壓身,還要寫兩份課業,倒是為難他了。”
一枝繁茂花葉掃過窗棂,莊相善一不留神又被唬了一跳,她現在是什麽都讀不進去了,沒處撒氣,只能忿忿不平地一砸桌案。
但若是此時将侍女喚回,似乎也有些丢臉。
莊相善輕嘆一聲,目光落在那張功課上,心中突然有了主意:自己可以拿着功課去找班紹啊!就說有問題要請教,在東宮待上半個多時辰再回家,那時想必從露她們也該聽完故事了吧。
莊相善一把揣起紙頁塞進懷裏,輕車熟路地往東宮去,想着到了地方就舒坦了,她腳下行路的速度不自覺地越來越快,恨不得在街道上就施展輕功跑起來。
及至門前,即便是東宮侍衛知道班紹此時正在接見近臣,還是畢恭畢敬地把她請了進去。
畢竟莊相善和皇太子匪淺的關系,東宮上下心知肚明。
正殿裏規整肅靜,主位上的班紹正襟危坐,專注地聽着座下一衆臣子各自發表見解,偶爾說兩句總覽全局的歸納結語。
殿門毫無防備地被推開,班紹乜斜着眼睛望去,看清來人後眼睛亮了亮,又若無其事地忍住笑意,端起茶盞。
莊相善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原地站住了,引路的侍從忘了将此事告知她,她自然也不會想到裏面居然坐着這麽多人。
不過莊相善沒愣太久,席間座中不乏熟臉,包括自己的長兄和周鏡水也在,回過神後,她便大大方方地和衆人見了禮。
随後掏出日課紙,堂而皇之地向班紹走去,無比自然地在他身旁落座。
班紹潤完嗓子便擱下了茶盞,語氣輕松:“莊九,找本王何事?”
畢竟是在糊弄課業,即便平日裏莊相善再有膽量,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也不得不收斂一些。
莊相善傾身壓到了二人之間的桌案上,向他耳語:“殿下下午給我的課業,适才回去細看,有幾處不解,特來請殿下指點一二。”
班紹頗感意外,睜大了眼睛看着她,平時對功課一點不上心的人,怎麽突然轉了性?
他張口似乎想問,卻又覺得不是時機,最終還是作罷了,伸手遲疑地接過紙,一邊在腦海中思索緣由,一邊問她何處不解。
莊相善裝模作樣地在紙上指了指,又煞有介事地問了幾個問題。
太子有“正事”要辦,底下坐着的人也不好多說什麽,飲茶的飲茶,更衣的更衣,也算是忙裏偷閑了。
班紹盯着紙,回想起上次在弘文館衆人論鬼時,向來喜好熱鬧的莊相善有些強顏歡笑的模樣,種種跡象相加,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莊相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班紹是一心二用。
草草講完,班紹把功課還給莊相善,故意冷冰冰地趕人道:“本王可都講清楚了?若是都聽懂了,你就早些回去吧。”
見糊弄不過去,莊相善半真半假地露出個可憐巴巴的表情,推诿道:“殿下這麽急做什麽,我就不能在這思考一會嗎?你們繼續,當我不存在就是了,我絕不插嘴。”
此言一出,滿座俱寂,方才還在低聲交談的衆人都巧合地靜止了,周鏡水沒忍住“噗嗤”一笑,又趕忙別過了腦袋。
班紹最後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半垂下眼皮,不置可否。
眼看要前功盡棄,莊相善有些急了,對着座上賓一一出聲喚道:“秦侍郎,秦公?莊中丞,阿兄?我保證過耳就忘。”
被點到名的秦侍郎捋一把長須,吹吹胡子看向別處,莊道存瞪了自己小妹一眼,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出去。
莊相善撅起嘴,側眼看看班紹,他卻還是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難得吃癟的莊相善耷拉下腦袋,吐出一個“哦”字,連帶着再開口的聲調也抑揚頓挫:“諸位使君防我如同防賊,真是叫晚輩好傷心吶。”
正在莊相善起身取紙欲離時,班紹驀地揚首發話:“等等。”
他目光淩厲,語速卻不緊不慢:“本王有些乏了,今日的政事便議到這吧。近日不安寧,諸位也可早些歸家。”
【作者有話說】
阿善的武器是軟劍,名字靈感來自電影《劍雨》中的避水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