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我們真能抓到那鬼嗎?◎

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頭一次見到行為處事極有分寸的皇太子睜眼說瞎話,座中衆人一時都怔住了。

周鏡水極有眼色,看出班紹意已決,便一馬當先地站起身,率先請辭道:“殿下思慮周全,多謝殿下關懷,我等告退。”

在座的個個都是人精,現下也有了領頭之人,幹脆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紛紛行禮告退。

莊相善得意洋洋地和莊存道對視一眼,又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捂着心口對班紹道:“殿下,這些人日後該不會去聖上面前參奏我玩心太過,帶壞了殿下吧?”

班紹神色稍霁,故作無事地端起茶盞,淺抿一口:“難說。”

見他不接自己的話茬,莊相善忍不住撇撇嘴,聲調卻愈發柔婉:“那阿紹,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為這突然改變的稱謂,班紹難掩歡愉,平複幾息又正色道:“你給本王惹的麻煩事多了,還差這一樁嗎?”

不等她說,班紹擱下茶盞,阖眼用指腹揉了揉眉心:“本王的确聽累了,你不必介懷。”

實際上,莊相善可不覺得屏退議事的群臣算得上什麽麻煩事,又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危急軍情,改日再說也是一樣的。

更何況,她已經聽出班紹後面這句也是實話了。

莊相善欲言又止,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同情。

過了一會兒,班紹垂下手,騰出心思問她:“漏夜到訪東宮,恐怕不是為了問什麽課業吧,照實交代,本王不趕你走。”

眼下有求于人,莊相善的态度自然是十分好:“東宮的茶水比家裏的好喝,甜糕也是無可比拟的。”

班紹不肯就此輕易放過她,直勾勾地看着人,咬字漸重:“就為了些吃食?”

莊相善有些心虛地移開目光,嘆了口氣道:“家中侍女去湊熱鬧了,徒留我一人在房中,倍感無聊,這才來找阿紹敘敘話。”

班紹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沒再強求她悉數托出,和聲道:“如你所願,這已經清淨了,想待就待着吧。”

他皺着眉頭拿起一卷書,又向旁邊候着的王允恩吩咐道:“送些溫度适宜的甜酪來。”

玉爐香焚,殿中靜得出奇,班紹看書時一言不發,只是一頁一頁地翻過紙。

莊相善咬一口甜糕咽一口茶,悶悶不樂地想:比自己一個人待着的時候好一點,不過也就好了一點。

班紹神情肅穆,燈燭下的長睫簌簌抖動,也不知是讀到了什麽內容。

殿門被叩了三下,王允恩快步走進來,對他小聲禀道:“殿下,捕雀人回來了。”

班紹停頓片刻,攏一攏袖,下令的時候才抽空看了莊相善一眼。

“傳。”

莊相善噤聲坐穩,她知道捕雀人是東宮秘密培養的一支死忠衛隊。班紹不催她出去,她自然樂得不用挪地,她呆坐了許久,聽一耳朵解解悶也是好的。

不多時,殿外進來了一個穿着緊身黑袍的男子,遠遠的便停住腳步,目不斜視地躬身一拜:“殿下。”

班紹狀似無意地放下書卷,而桌案上砸出的一聲悶響又彰示着他的心情不算太好。

他輕飄飄地睨人一眼道:“薛承,本王十天前吩咐下去的事,你們到現在才查出眉目。按理說,本王當以不中用罰你。”

薛承的額頭上沁出薄汗,但還是言辭懇切地為捕雀人分辨:“殿下容禀。前些日子,聖人因為安北道貪墨一案龍顏大怒,朝臣都安分守己得緊,這才耗費了許多時日,敢請殿下從輕發落。”

班紹慢條斯理地吃了口茶,緩和了語氣:“先說說查到了什麽,若一無所獲,兩罪并罰。”

莊相善默然不語,她一直不大習慣班紹不近人情的這一面,然而地上跪着的人已經如蒙大赦一般謝恩了。

“是,六部和禦史臺那邊,屬下查了近三月的記錄也未發現任何差錯,直到有個弟兄提出查皇室宗親,屬下才知曉了魯王府上,出了一宗不同尋常的案子。”

“五月甲午,魯王府上擺下露天筵席,一個前來送酒的商販不熟悉地形迷了路,意外闖到了宴會上,退走時又連着将酒水灑在了兩位貴人身上。魯王大怒,當即下令鞭打這個小販。行刑的侍從也醉了酒,下手不知輕重,竟當着許多人的面,把那商販活活打死了。”

班紹還沒說話,倒是莊相善怒氣沖沖地一拍桌案:“禦下無方,簡直枉為人主,該罰!”

薛承直愣愣地擡起頭看向莊相善,頃刻之間,察覺到自己失态的他又重新埋下腦袋。

他忍不住在心中猜度起莊相善的身份來。

魯王是當今聖上的第八位皇子,是面前坐着的這位皇太子的弟弟,這女郎是何方神聖?竟敢口無遮攔的說出這種話來?

班紹知道莊相善的話有些驚世駭俗,便沒計較薛承的失禮,只順着說道:“本王這個弟弟,性格乖張無度,不過這次,也的确是做得有些過分。”

薛承不敢再有反應,只繼續說道:“殿下,此事蹊跷在那個販酒之人的背景,他既無父母,也無兄弟,年逾二十卻還未成家,獨自一人寡居在上京城十裏處的一個僻靜村莊,平時與鄰裏也不相往來,俨然就是個活着的孤魂野鬼。”

莊相善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在調查的恐怕就是鬧鬼一事的源頭。

她忽然就有些後悔,早知如此,那自己該在薛承進來之前就走的。轉念一想,班紹竟然那麽早就發現了此事有蹊跷?

班紹沒留神到莊相善這邊,兀自問道:“打死商販的那個魯王府侍從現在何處?興許要帶他出來問話。”

“殿下英明,”薛承先奉承了一句,才忐忑回話:“屬下去查此人時,有人說他也被打死了,有人說事發當天他就被逐出魯王府,再不知去向了。”

班紹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顯然是已經猜到這個結果了。

“繼續查,查清楚為止。”

薛承領命,和王允恩一齊退了出去,班紹還在思索,忽聽得莊相善問:“殿下要插手此事?”

班紹挑了挑眉,不答反問:“你不希望本王插手?”

莊相善果斷地搖搖頭:“這小販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已經是處處不易了,釀酒出售,讨個營生,他算得上循規蹈矩了吧?不過是件身外之物,卻害得他當衆受辱,甚至白白丢了性命。”

她越說越生氣,絲毫不忌憚魯王的身份:“要我說,即使生前不行,可已經變成鬼了,它就該痛痛快快地手刃仇人。”

班紹仰起臉,口吻也很篤定:“若真如你所說,那天下盡是私獄了,可誰又敢保證自己的鐵口直斷,真能萬無一失呢?有何冤屈,都可以訴諸公堂,自有人為他做主。”

莊相善嘲諷意味十足地笑了:“即便如此,魯王也能用‘刑不上大夫’來為自己開脫。”

班紹面色有些凝重:“你信不過本王?”

莊相善甚至都要氣笑了:“* 這關我信不信殿下什麽事?再說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那小販已經死了,定然是無法和魯王一塊上公堂的。”

班紹歪頭看了她半天,當機立斷地問:“莊九,你不是自诩蓋世大俠嗎?要不要和本王一塊捉鬼?”

看他愈發來勁了,莊相善也不甘示弱,一口就答應下來:“好啊,若這鬼能以繩索縛之,那我就帶它上公堂與魯王對峙,到時候,殿下可不要幫親不幫理啊?”

激将成功,班紹唇角勾起了微不可見的弧度:“一言為定。”

剛剛兩人幾乎吵架似的一句頂一句,莊相善早就把自己怕鬼的事情都抛之腦後了,直到稍微冷靜了一些,才發覺方才的沖動之下,自己給自己攬了樁苦差。

她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指,一下比一下用力,班紹将她不安的模樣盡收眼底,無聲地笑了。

莊相善終是沒沉住氣,盡量裝作無事發生一般輕聲問道:“殿下,我們真能抓到那鬼嗎?”

聽她終于說出口了,班紹一字一頓地答:“我們要抓的,是裝神弄鬼之人,不是真的鬼。”

莊相善面露茫然,緩慢地擡眼:“可是…世上真的沒有鬼嗎?”

班紹與她四目相對,柔聲哄慰道:“人死魂滅,世上無鬼,望你寬心。”

望着咫尺間一雙堅定不移的眼眸,莊相善的不安登時消散了許多,不自覺地含笑展眉:“多謝殿下開解,我記下了。”

班紹輕咳一聲,又恢複了往常那副不動如山的模樣。

“捉鬼一事如何施行,本王會細細思量,大抵還要過幾天才能想出萬無一失的法子,不過本王既然答應了,就必不會叫你失望。”

莊相善意氣風發地抱了抱拳:“是。”

一時無話,王允恩進來委婉地說了時辰,莊相善和班紹話別。

臨出東宮,曲岸旁玉蕊清幽,香雪撲襟入懷,叢叢疊疊的花萼垂墜,矮枝搖蕩,揚起馥郁濃香。

莊相善是東宮常客,但還是第一次經過這條幽徑,她又驚又喜地駐足,向引路的宮人打聽道:“殿下也喜歡茉莉嗎?”

宮人笑眯眯地回答她:“女郎有所不知,東宮裏各處的栽培布局都是從司天臺請少監勘察風水之後才敲定的。至于栽種什麽,栽種在何處,太子殿下從未過問。”

莊相善“嗯”了一聲,也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便繼續跟着宮人走了。

積雲淹沒小銀鈎,夜風過境鋪開層層綠葉,其中的白花隐隐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