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莊九,你好蠢◎
莊相善沒有半分隐藏自己行蹤的意思,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邁着詭谲多變的步伐,閃身進到屋中,轉眼間便把南北向的兩個窗戶都踢破了。
薛承生怕她有什麽閃失,一聲令下,所有捕雀人都進了院中,又猶豫着示意他們觀察觀察情況再進去。
一牆之隔的屋中門後,站着一個面容陰冷的壯實男人,他原先是想趁人剛進屋時偷襲的,只是沒有料到莊相善的身法竟然如此之快,打亂了自己的計劃。
莊相善抓緊時間觀察着房內的陳設和布局,放聲笑道:“繳械投降吧,你已經無路可退了。”
聽清來人是個女郎,本就惱怒的男人猛地發力将手邊一張沉甸甸的木頭桌案推出。
莊相善不慌不忙,輕輕向上翻身,向牆面借了個巧力,将桌案朝着飛來的方向又踢了回去。她也憑此确定了賊人的位置,眼尖地看清他手裏拎着的那記重錘。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殺意正盛的男人擡腳将桌案踹得炸裂開來,無數碎屑在空中翻飛,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男人忽然感到一道疾速向自己襲來的劍氣,忙不疊地舉起武器格擋,這才看清是莊相善持劍挺身刺了過來。
男人好不容易抵住第一波攻勢,那透着森森寒意的劍身卻突然在他眼前彎折,直指咽喉。
男人低低地咆哮一聲,用盡全力控制身軀向後退去。
莊相善哪裏會錯過這樣乘勝追擊的好時機,幹脆大步上前,将他堵到了個死角。
男人竭力穩了穩心神,一股熱流直沖上腦,提起重錘向她反擊,一招一式大開大合,虎虎生風,叫人一時難以近身。
他料定莊相善想捉活口,借着這個不小的優勢,有恃無恐地将她逼退。
莊相善極有耐心地擋住他陰狠毒辣的攻擊,冷靜地尋找他的弱點,瞅準時機用軟劍一下一下切割他的手臂。
男人拼死拼活也沒讨到半點便宜,手上開始冒汗,腳下開始發虛,招式也變得呆板遲緩。後痛襲來的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心力交瘁的邊緣,最好的計策就是趁着自己尚有餘力時殊死一搏。
莊相善感覺出了他的招法在變化,眉山不動,眼中帶着額外的憐憫。
男人再次擡起右手,作勢要掄,卻突然改變軌跡,劈頭砸了下去,莊相善似乎是閃避不及,沒接住這一招,發出一聲悶哼,用劍支撐着才沒有跌倒。
男人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解決掉她,而目睹此狀的薛承已經汗流浃背地連自己後事如何交代都想好了。
捕雀人從四面八方蹿進屋中的時候,莊相善已經瞅準時機用劍纏繞上男人緊握着重錘的手,她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到了男人背後。
男人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冒着徹骨寒意的劍已經貼上了他的脖頸,不費吹灰之力便可輕易割開他的喉嚨。
吃痛之下,男人不得已松開了重錘,薛承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
他撲到二人面前将賊人捆了個結結實實,屋內點起燈,捕雀人尋了個屋中所剩不多的完好椅凳讓莊相善坐下。
薛承搜了賊人全身上下,确定他不具備任何威脅了才帶到莊相善面前。
莊相善喘勻了氣,這才放下心來好好看一看這個男人。
四目相對時,她結結實實地怔住了。面前的男人目眦欲裂,正死死地盯着她,眸中殺意滔天。
莊相善從未見那樣一雙殺氣凜然的眼睛,活生生一條蟄伏的冷血虺蛇,她絲毫不懷疑若是剛剛自己輸了,就會被他殘忍地絞殺。
此前與人交手,即使要分勝負,雙方心裏也知道是點到為止。偶爾負傷,也只是一笑置之,畢竟心裏都很清楚對方絕不是故意為之。
薛承見慣了賊人負隅頑抗的嘴臉,一個頂膝就讓他跪了下去,大喝道:“再看仔細你的眼睛。”
有人過來對薛承低聲說了句什麽,他臉色瞬間就不好看了,開口道:“女郎,屋後有條暗道,我得去看看。”
莊相善的注意力全在這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身上,她沒多想,只點點頭,開口試圖勸他:“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個販酒的,不管是誰指示你扮鬼吓人的,都不要再助纣為虐了……”
她的确在真心實意地勸誡賊人悔過自新,而在男人聽來卻只覺得她聒噪。
他一言不發,緊閉的嘴巴裏輕巧地從喉舌間勾起一根細線,含住了一粒沒被發現的毒藥。
莊相善說得口幹舌燥:“……把你知道的都告訴太子殿下,我會求他留你一命的。”
男人用牙齒輕輕碾開毒藥,前腳咧嘴扯出一個獰笑,後腳登時兩眼一閉,昏死過去。
莊相善眼神略動,半偏着頭端詳人,當看到賊人嘴角淌出殷紅的黑血時,腦海中一根緊繃着的弦斷了。
“來人,他自盡了!”
她聲調顫抖,同時下意識地擡手想去拍那賊人的脊背。
啪嗒啪嗒,一朵朵血花綻在她的衣袖上。
在四周忙活的人瞬間都靠了過來,肩擦肩地經過莊相善,也不知是誰一把推開了她伸着的手臂。
一名捕雀人上前,一手卡住賊人喉嚨,一手去探他鼻息,一切都發生在須臾之間,最終只是搖了搖頭。其餘衆人便都明白賊人已經死了。
莊相善還是沒回過神,嗫嚅道:“救他。”
無人作答,唯有最後趕過來的薛承面色凝重地向她回話:“女郎,他服的是鈎吻草,活不了了。”
莊相善恍遭雷擊,不可置信地後退兩步,眼神漸漸不能聚攏。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傳來了浩浩蕩蕩的動靜,班紹疾步進了屋,一眼便看見莊相善形如枯木地站着,連同她垂着的被血染紅了的小臂,班紹本就不算好看的臉色又沉了沉,直叫人覺得泰山壓頂。
他大步跨到人前,抓住莊相善另一只看起來沒受傷的手腕,轉身向外走去。
莊相善猝不及防,被拽了一個趔趄,班紹又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只得用另一只手去扯他的衣袖。
“诶!殿下,我能走。”
莊相善整個人幾乎是半倚在了他身上,班紹身形僵硬地駐足,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太醫就在外面,本王傳他進來。”
莊相善這才明白他誤會了,趕忙道:“殿下,我身上是賊人的血,我沒受傷。”
适才班紹見到血時便方寸大亂,聽到解釋的話都反應了* 好半天。
莊相善甚至還轉了個轉身子讓他看:“你看,我這不是好着呢。”
情急之下,班紹也顧不上什麽男女大防,一錯不錯地打量着她,确信莊相善果真沒有傷到的時候,深深納進一口氣。
班紹緩和幾息,好半晌才從薄唇間發出澀聲:“莊九,萬幸你沒有出事,否則本王…該如何向你父兄交代。”
莊相善心裏卻不是個滋味,連看也不敢看班紹,緊緊抿唇,板着臉道:“殿下,你來遲了。”
班紹差點沒站穩,剛放下的心再次懸了起來。
莊相善一本正經地續上前話:“若是你再早來一炷香的功夫,便能見着活着的賊人了。”
班紹又好氣又好笑,橫眉向旁一掃。
薛承雙膝一軟,幾乎是砸在地上:“屬下失察,綁人的時候沒搜出毒藥,一時大意,這才叫他找到服毒的機會。”
班紹剛經歷了大起大落,哪裏還想得起什麽賊人,肅整神色沉聲道:“不必在本王面前說這些,自個兒領罰去吧。”
薛承心神不定地站起身,忐忑地正要向外走時,卻被莊相善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了胳膊。
“殿下,方才是我在與這賊人說話,是我沒看住他,怎麽說也怪不到薛承。”
薛承驚恐地想要縮回手,暗罵這莊相善面上不顯,力氣竟然這般大。他的面色比請罪時還要白上幾分,又不敢發力免得傷了她,一時間竟然只能受她鉗制。
莊相善擡起另一只手掌擋在班紹眼前:“免了他的,我一人承擔就是,左不過挨頓板子。”
動彈不得的薛承臉上滿是尴尬,急得汗如雨下,他既不敢違抗幫自己說話的莊相善讓她難堪,更不敢違抗皇太子的命令在這多待一息。
班紹哂笑一聲,輕蔑和嘲諷盡在其中:“本王的責罰,你擔得起嗎?”
察覺出這是他動怒前兆的莊相善咽了口口水,強自嘴硬道:“我又不是沒被阿爹打過…”
班紹的聲調冷淡而鋒利:“倘若莊公當真有意管教你,你以為你只是區區一個月下不了榻嗎?”
他神情陰沉而狠厲,周身散發出無比濃重的戾氣,壓得人只剩下快逃一個念頭。
莊相善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這個人除了是自己兩小無猜的好友之外,更是雄視萬物的少年君主。
平日裏安之若素的眉眼此刻也鍍上了一層冰霜,恰如一尊空心的金身寶相,對世間發生的一切都漠然視之,不肯有半分親和。
“本王再問你,為何這屋中只有一個賊人?莫非本王猜錯了,魯王府中不曾有人出來查探這個扮鬼之人到底有沒有擅自行動?”
莊相善雙目失神,手足無措地看着班紹:從魯王府裏出來的那個人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溜了,而她剛剛甚至沒想起來還有這回事。
班紹定定地看着她的手,這會兒反而能露出個不鹹不淡的笑了:“可惜你不是本王麾下的捕雀人,否則哪裏能讓你逃脫罪責?”
薛承收到班紹的眼神警告,連忙趁着莊相善愣神的片刻掙脫開來,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還順手把房門也關上了。
院中靜悄悄的,護衛們也都在眼觀鼻鼻觀心,默契地裝聾作啞。
班紹裹挾着怒火朝莊相善走近,勉強冷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再抛一問:“莊九!事前本王怎麽和你說的,捕雀人先行,你到底有沒有把本王的話放在心上?”
莊相善心虛地怯怯道:“薛承勸阻過我,是我自己執意冒進。”
班紹黑着臉又朝她走近了一步,莊相善覺得他好像要将自己吞吃入腹似的,氣勢弱了再弱,拼命低頭,悻悻地避開他的視線。
忽而火光跳躍,兩個淡薄光影搖曳交織,莊相善感到自己的雙手被一股輕柔的力道捧起。
緊接着,她聽到班紹啞着嗓子道:“莊九,你好蠢,連自己受沒受傷都不知道。”
莊相善順着他的視線低下頭,緊張得結結巴巴:“不過是虎口被震裂開了一些,男人大多都是莽漢,自恃蠻力也不足為奇。這不妨事,也稱不上傷。”
班紹深屏一息,面無表情地松開了她的手,悶聲道:“過會回去了,我讓王允恩給你送最上等的膏藥去,務必不會叫你留疤。”
被安撫了幾句,莊相善便把之前二人之間争執的事情忘到了腦後,十分委屈地跟他訴苦:“殿下,我不要緊。只是心疼我這把卻水劍,跟了我七八載從未折損,你看,今日缺了個大豁口。”
班紹很不當回事地只看了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回她身上:“你自己都受傷了,還顧得上一把劍?”
“說了這不算傷。”莊相善不大高興地翹起嘴,繼續心疼自己的劍:“敝帚尚且自珍,更何況這是我從顧參軍手中挑出的最好的一把,損壞了怎能不叫我傷心?”
班紹輕描淡寫地說道:“顧參軍是兵器行家,他手頭的藏品不少,擇日再去挑一件就行了。”
莊相善也同樣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視線卻并沒有從劍上移開。
班紹這才正視那損了一角的劍,看似不以為意地說道:“本王先送你回去休息。想來不出一日,你的威名便可傳遍上京了。”
夜闌人靜,月華變幻不定,千裏星光散了滿皇城。
班紹送完莊相善,又折返回演武場料理後事,安排完一切回到東宮的時候,面上挂着難得示于人前的疲憊。
宮人正要上前為班紹更衣,卻被止住了。
“本王還不睡,點燈,把兵書都找出來。”
王允恩猶豫地勸道:“殿下,現在更深露重,您也操勞一天了,有何要緊公務,不若也留到明天再辦吧。”
班紹神色不明,也不多話,只托着腦袋輕輕晃了晃。
王允恩熟知他的習性,是決不敢再勸第二次的,便閉嘴去照辦了。
班紹寝殿裏的燈燭一直續燃到五更天,天光向明時他才躺下,宮人進去收拾時,看見那燭淚淌了小半個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