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
◎這就回院中繼續罰跪◎
輕和的缭帳外,稀薄的日光在不知疲倦地追逐花影。
莊相善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只感覺剛閉上眼沒多久,就聽見耳邊響起了從露那急不可待的聲音。
“女郎,您怎麽在椅子上便睡了?我一進院中沒看見您,可吓死我了。天将破曉了,您快醒醒,至少去院中裝個樣子混過家法這關。”
尚在夢中的莊相善聽到“家法”二字,吓得一個鯉魚打挺便直接站了起來,緊接着後背上傳來如同撕裂的疼痛,又讓她彎下了腰,哀嚎一聲:“我的腰。”
“女郎當心。”從露連忙俯下身摻住她,話音裏滿是心疼:“算了算了,還是先給您擦擦藥油吧。”
她扶着莊相善慢慢向床榻走去,安置她翻身趴下趴好,才轉身去找藥油。
也就是到這個時候,從露才發現了淩亂的妝臺,又在地上找出小瓷瓶,一頭霧水地問:“女郎,這屋裏怎麽亂成這樣,藥油也只剩個底兒了?”
莊相善不願多提昨晚的事,只模棱兩可地說道:“先将就用一回吧,晚些時候你再收拾收拾,添置新的。”
從露雖然疑惑,但還是一刻不耽誤地替她上藥。她的手法無比娴熟,怎麽用力、何處用力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莊相善腰背上的撕裂之感稍稍有些緩解,說話也有力氣了一些:“我要去弘文館,塗好藥就為我更衣吧。”
從露口吻自然地說道:“女郎,您都傷成這樣了,還去弘文館做什麽?左右您去了也不聽,何必呢?”
莊相善扭過頭,毫無威懾力地瞪了瞪從露。
她也很想就此趴着不動,但想到負氣離開的班紹,還是萬般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我得去。”
從露又說道:“郎主今日休沐不朝,要是女郎這會出去,十有八九得和郎主撞上。”
莊相善把臉埋進軟枕裏,悶聲抱怨了一句:“真是麻煩,也就是我現在受了點皮肉苦,否則直接用輕功走,哪還用管這些?”
從露毫不留情地提醒道:“若被郎主發現您在家中飛檐走壁,那後果可不堪設想。”
莊相善心中愈發煩悶,末了只撂下一句:“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得去見殿下。”
明白這事是和東宮有關後,從露便不勸了,應聲道:“那女郎現在還是先想想怎麽和郎主認個錯吧。”
上完藥更了衣,站了沒一會的莊相善已是氣喘籲籲,不得不坐下歇了一會兒,方能起身。
她蹑手蹑腳地走出院落,臨到花廳,側耳聽了聽裏面沒什麽動靜便走了進去,而後便聽到莊煥劈頭蓋臉的一問:“誰準你起來了?你又要去做什麽?”
莊相善身形一僵,對人扯出個尴尬的笑:“阿爹,我這不是想着臨近結業了,不願意浪費去弘文館的機會嗎?”
莊煥似乎心情不錯,聽到胡扯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她:“你若當真如此用功,那幾個學士還至于把狀都告到我面前嗎?”
莊相善識趣地閉了嘴,轉而擺出一副誠摯的态度,認錯道:“阿爹,昨夜女兒痛定思痛,已經把事情想明白了。今後一切都聽阿爹的,絕不擅作主張,阿爹就別生我的氣了。”
莊煥極其随意地擺了擺手,顯然是不怎麽相信,但好在也沒有說什麽。
莊相善偷偷觀察着他的反應,見他面色不改,以為自己糊弄過關了,便垂下臉提起腳,小聲試探道:“那女兒這就去弘文館了。”
莊煥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淺抿了一口才說:“我勸你現在還是別去的好,免得造人恥笑。”
莊相善強顏歡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恥又從何來?”
莊煥悠悠笑道:“你自以為抓到了鬼,可昨夜他又現世了,而且比先前更兇,陳府一個侍衛便被他害了命。另一個見着他的侍衛也傻了,嘴裏來來回回就念叨着‘有鬼’二字。”
莊相善瞪大眼睛,一時忘了禮數,只以幾分急迫與猶疑的口吻追問道:“如何斷定就是之前作祟的那個鬼?”
莊煥凜然哂笑道:“先前東宮出面,一言九鼎地敲定了你捉到鬼,可你真就以為這事有這麽好混過去嗎?未必太把別人當傻子了。”
“那幕後主使又沒什麽實質損失,他怎會輕易放過這個讓東宮顏面盡失的良機?我昨夜才說到你自己丢臉不算,還會連累太子,這便應驗了。”
莊相善默然不語,忽然擡起臉望着他道:“阿爹方才,就是在為了女兒吃癟而開懷嗎?”
莊煥收了笑,寒聲擲地:“放肆。”
莊相善毫不畏縮地迎上他的視線:“我不明白,為何在兩條人命面前,阿爹開口閉口都是臉面?女兒以為自己的顏面,遠遠比不上人命珍貴。”
莊煥面色鐵青,也不手軟,抄起茶盞就砸了出去,正中莊相善的肩頭,熱茶順着她的肩膀淌到手臂,又滴滴答答地墜到地上。
“你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莊煥目光陰冷駭人,反觀莊相善雖雙眸黯然,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語氣也毫無波瀾:“阿爹不必動怒,女兒知錯,這就回院中繼續罰跪。”
說罷拔腿便走,“真是反了天了!”,莊煥的咆哮聲裏還穿插着瓷碟器具粉碎炸裂的聲音。
從露剛剛就在花廳外候着,心驚膽戰地聽了全程,看見莊相善出來了,連忙上前接住接住她。
莊相善已經累極,光是站着都搖搖欲墜的,聲調顫抖地說道:“扶我回去。”
莊相善已經累極,回到院中,從露紅着眼想勸她,卻被莊相善輕輕搖頭止住了,她雙膝一軟,幾乎是昏眩一般砸在了地上,又竭力挺直了腰杆。
過了沒一會兒,以霧從院外奔了進來,氣喘籲籲地彙報道:“郎主出門了。女郎快起來吧。”
從露急急忙忙地取來水食送到她面前,莊相善已過了餓的時辰,胃裏難受得緊,根本吃不下去,耐不住兩個侍女苦苦相勸才囫囵用了一些。
不過她還是沒起身,只抽空吩咐道:“從露,你再去給我找身衣服,我晚上要出趟門。”
從露半是心疼半是焦急地說道:“女郎都傷成這樣了,還要上哪兒去啊?”
“東宮。”
一整日裏,到莊相善小院中的人絡繹不絕,包括她娘親孟湛、莊三郎、莊五郎和幾個小妹小弟,可誰也沒有說動她起身,只得任由她跪着。
直到天色擦黑,回到莊府的莊煥才得知莊相善又跪了一整天,頂不住孟娘子發火,莊煥這才差人來免了她的罰跪。
莊相善腿腳早已失去了知覺,可她只惦記着要去找班紹道歉,恍然不覺地走出了莊府。
照在她身上的月光冰冷柔和,如同夏夜裏用來遮羞的華而不實的一床薄裘。
莊相善憑意志強撐着硬生生走到東宮前,沒想到還被看門的侍衛攔了下來。
“問莊女郎安,太子殿下已經歇下了。”
莊相善昏昏沉沉地回道:“那勞煩你進去通傳一聲,就說我來了,見與不見在他。”
侍衛神色複雜,盡量委婉地說道:“女郎,今天白日起,殿下傳了口谕閉門謝客。”
莊相善眉間攢成個死結,雙目失神地“啊”了一聲:“完了,看來這回是真的生我的氣了。”
兩個侍衛對視一眼,偏瘦一點的那個便向她解釋道:“女郎誤會了,殿下的吩咐是任何人來,一律不見,不單是攔女郎一人。”
莊相善快要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無心計較此話真假,更無心為難侍衛,只點了點頭。
她轉身正要走,突然又轉了回來,盡力朝侍衛揚起一個苦澀的笑:“不過,還是想勞煩你們一件事,見着太子殿下的時候,就說我來過了。”
這個要求不難,侍衛一口就答應了下來:“莊女郎放心,我們一定把話帶到。”
“多謝。”
莊相善沉重地邁開腳步,她身心俱疲,可幾件棘手的事都堆到了一起,容不得她休息,緩和片刻便又開始思索如何解決。
她前腳剛走,兩個守門的侍衛便商量了起來,瘦一些的那個更有主意:“其他人倒是可以容後再報,只是莊女郎,還是得問問王都管的意思,你去将此話禀告他吧。”
另一個侍衛稱是,便轉身去傳話了。
王允恩眉頭緊鎖地聽完,什麽也沒說便把侍衛打發走了。
他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班紹從莊府出來的時候,表情陰冷得好像要去殺人,回到東宮,他才看清班紹的臉上還帶着一道極為明顯的淤青。
王允恩大驚失色,班紹卻只是讓他秘密傳個太醫來,還特地吩咐了絕對不能将此事宣揚出去,而後便又下令閉門謝客,誰來都不見。
是以王允恩也拿不準班紹現在對莊相善的态度是什麽。
思量再三,他還是叩叩門進了殿,班紹坐在金屏繪窗下,頭也不擡地批複公務。
王允恩斟酌着用詞,謹慎地說道:“殿下,剛剛莊女郎來,被侍衛攔下了。莊女郎也沒告訴他們找您有什麽事,只讓帶話說她來過了。”
班紹沒說話,王允恩咂摸了一下他的表情,頓了頓,接着說道:“這兩個侍衛不懂事,也是我疏忽了,不曾提醒他們……”
“你做得很好。”班紹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神态,更沒有停筆,便續道:“出去吧。”
王允恩松了口氣,退出殿外後擡起頭,正看見寂寥的月光映照下,遠處那片徐徐飄落的茉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