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原睨了他一眼,嘴唇動了動,還是報了個數字。

聞照記進了手機,并且還重複了一遍:“是這個嗎?”

“嗯。”

聞照面上不顯,內心卻很雀躍,他清了下嗓子,又說:“謝謝裴老師。”

“……不客氣。”

沒說幾句,就已經到了小區拐彎的位置。

聞照指着單元樓:“那棟。”

四樓不高,只是樓道又陰又冷,現在又是比較安靜的時候,踩在樓梯上動靜再小也有回音。

裴原自認為自己穿得不算薄,但還是禁不住地抖了一下。

這一下被聞照捕捉到了,他立馬捉住機會道:“是有點冷,這邊室內外一個溫度。”他又說,“不用擔心,房間裏有空調,我還斥巨資買了個小太陽暖爐,跟門口那個門衛大叔要的鏈接,挺好用的。”

“沒擔心。”

“那就好。”

聞照的那句話本就鑽了空子,可以理解為“不用擔心我”或者“不用擔心自己會着涼”,可裴原的回應冷淡,将這兩個都給否了。

聞照趁着裴原轉身的時候壓了壓唇。

很快到了四樓,正中央就用不知道什麽筆寫了個“4”這個數字,牆面有點髒,上面還貼了很多小廣告,看起來很亂。

什麽撬鎖啊修空調啊招兼職啊出租房間啊……

“這間。”

聞照的聲音一起,裴原收回目光,跟着裴原進了門。

房間比自己預想中的要差勁很多,裴原面無表情,他看了兩眼就直奔主題:“床罩呢?”

“裏面請。”

聞照打開了卧室門,空調正在裏面運作,小太陽也在轉着,開燈前,房間的光亮來源幾乎全是小太陽,窗戶那一片陰沉沉的,顯然不怎麽見光。

床看上去有些小,就一米五寬的樣子,此刻被子上還放了一套四件套。

跟裴原的四件套不一樣,聞照的四件套看上去要花哨一些,正在用的上面有企鵝圖案,新放的則是小熊圖案。

“可愛吧。”聞照自己也笑了起來,“童心未泯。”

裴原沒回答,只是彎腰,把新的一套放在了一旁:“你看好,我就只再當面教你一遍。”

“好的好的。”

卧室內的燈都打開了,要亮不少。

裴原先把床單跟枕套給他換掉了,末尾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還問了句:“這兩樣是會的吧?”

“會會會。”

裴原抿着唇點了頭,又拆着他本來的企鵝圖案的床罩。

卧室的空調跟小太陽不知道開了多久,溫度其實不低,裴原沒幾下就熱了起來,他不耐熱,額頭很快就起了一層薄汗,在燈光下分外明顯。

聞照站在一旁,他将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裴原的額頭外,還有裴原的眼睫、鼻梁、嘴唇、下巴,他的視線一路往下,又緩緩往上,酒吧那晚的燈光不真切,奶茶店遇到的兩次裴原不是戴了口罩就是離得遠,因此這是他這三年來第一次這麽近地看裴原。

裴原跟昨晚自己回憶裏的模樣沒什麽變化,只是棱角更為明晰了。

但好看依舊。

“換床罩的秘訣在于……”裴原做事認真,絕不含糊,注意力也一直沒亂動,只是放在了套床罩這件事上,嘴裏還又複述了一遍。

聞照的嘴角揚了一瞬,憐起自己的思緒:“嗯嗯,好的。”

裴原沒幾下就給他換上了小熊圖案的四件套,他顫了顫睫,盯着放在一旁的企鵝圖案的四件套:“你上次換這個是什麽時候?”

“不記得了。”聞照警惕起來,“可能是十天前……?”

裴原挑眉:“自己換的?”

“是。”

“花了我兩個小時。”

聞照張嘴就來:“期間在床罩裏迷失了方向,最後瞎貓碰上死耗子了。”

裴原:“哦。”

“那你剛剛學會了嗎?”

“應該。”聞照笑了笑,有些心虛,他剛剛就忙着去看裴原了。

裴原又是“嗯”了一下,沒別的情緒外露。

聞照抿了抿唇:“渴嗎?”

“不渴。”

“既然給你換好了,那我走了。”

“那可不行,裴老師。”聞照一副正經模樣,“您都沒好好休息呢,這就走了,我心中有愧。”

裴原眯了眯眼,聲音清淡:“還有事?”

“嗯……”

“我還沒吃飯。”

飯點已經過了。

裴原自己是吃了飯才出門的,而聞照竟然還沒吃飯。

“所以呢?”

“裴老師要不要也吃點?這都過去多久了,你肯定也餓了。”聞照生怕裴原拒絕,都不等裴原回答,自己又說了起來,“對面有個小飯館的老板做的飯可好吃了。”

五分鐘後,裴原自己也有些發愣。

他已經跟裴原面對面在一家小飯館坐了下來。

小飯館主要是賣一些炒的小菜,菜單上基本上沒有什麽大菜,還有蓋澆飯跟炒飯之類的,一份不超過十塊錢。

“老板。”

“一份青椒肉絲蓋澆,一份……”

聞照看向裴原:“想吃點什麽?”

“我不餓。”

聞照沉吟了兩秒:“真的很好吃。”

“不餓。”

“行。”

“老板,就一份青椒肉絲蓋澆飯。”

老板從廚房裏冒出個腦袋來:“好嘞,小聞。”

這家小飯館是真的小,店鋪一共就六張小桌子,現在除了他們以外,旁邊還坐了一桌,看上去是附近的工作人員,一邊吃着一邊聊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事情。

“這老板啊,我熟。”聞照挑了下眉,非常驕傲的模樣,“他在這邊開了很多年了。”

“嗯。”

聞照為了讓裴原相信自己家裏是真的破産了,可是真的下了苦功夫的,破落的小屋姑且不提,他現在身上穿的,還有手機這些等等能讓裴原見到的,不是批發市場買的,就是二手市場淘的。

相當敬業。

除此之外他還花時間跟這些小吃店老板唠了兩句,裝出自己一副在這邊住很久的樣子。

裴原信沒信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自己真的很努力。

青椒肉絲蓋飯很快就端上了桌,老板是個憨厚的大叔,他看了眼裴原,問聞照:“帶朋友過來啊?”

“對。”

聞照應聲:“下次他要是餓了,我一定讓他嘗嘗老板你的手藝。”

裴原牽了牽唇,等老板一走,就說:“沒下次了。”

“沒有下次的話,你就不該給我手機號。”

“……”

聞照自己拿起勺子吃了起來,也沒管他。

裴原也沒有再跟他互動的心思,自己拿出手機點開了微博,都是一些無聊的內容,他看了會兒動态,旁邊那桌的工作人員起身結賬離開了,他才淡淡地掀了下眼皮,看了一下聞照。

聞照的吃香很好看,慢條斯理的,盤子裏的青椒肉絲蓋飯被他吃出來了一百塊錢的效果。

“看我做什麽?”聞照的注意力本就放在裴原身上。

裴原放下手機:“沒什麽。”

“只是想問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答應嗎?”

答應過來教他,或者是替他換床罩。

聞照的面容嚴肅起來,他放下勺子:“不知道。”

“雖然我欠你的錢早就還清了,但我想這裏面的人情,不是那麽好還的。”裴原平靜地道。

聞照的眉頭逐漸皺起:“什麽意思?”

裴原眨了下眼:“我媽當初出事的時候,是你拿自己的零花錢救了她,你還記得嗎?你不記得我記得。”

時間倒回到2015的上半年,當時他們都高三,距離高考還有不到兩個月。

經過聞照這一年多以來的“死纏爛打”,兩個人其實還不是朋友,不過裴原偶爾會接受他的求助,為他講題,給他開小竈。

更重要的交集出現在了周四的一個下午。

裴原那時候沒錢買手機,更何況周內手機會沒收,餘春夏想要聯系他,都只能先打給班主任。

裴原被臉色凝重的班主任叫到安靜的地方接電話,電話那頭打來的其實不是餘春夏,而是費叔。

費叔的語氣沉重:“小原,我想了想還是得告訴你,你媽出事了。”

“什麽事?費叔。”裴原心下一緊。

費叔那邊有些吵,裴原努力聽清楚了他的話:“你媽今天出來放牛,在獅子山腰處,本來好好的,那牛突然蹬了她一腳,把她給踹下去了……”

“最後她被一棵樹給攔了下來,被剛好也在放牛的你瓊姨發現……”

裴原的心越跳越快,眉頭也越皺越深:“費叔,那我媽她現在怎麽樣?”

正是下課時間,聞照又跨越了走廊,準備過來找裴原聊會兒天,他實在是有些發悶,結果被尖子班的同學告知裴原被班主任叫出去聽電話了,問了地方他才又趕過去。

裴原剛接完電話,他看着班主任,眼眶泛紅:“王老師,我請個假。”

“好。”

“我這就給你開假條,你跟我去辦公室。”

聞照正好撞見裴原跟自己的班主任回到走廊上,他先是恭敬地叫了聲“王老師好”,這才注意到裴原不同往常的狀态,他幾乎是立馬就緊張起來:“裴原,怎麽了?”

“這陣子你先自己學習。”裴原沒回答。

聞照就一路跟着:“出什麽事了?”

“聞照。”

“你好好學習。”

到了教師辦公室,裴原請了假,聞照也立馬去找了自己班主任要了假條——

反正他家給學校捐了棟樓,班主任不會不同意的。

雖然還不清楚現在發生了什麽,但聞照憑着本能就跟裴原走了。

他沒見裴原露過這樣的表情,他想親掉裴原的眼淚。

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學校。

裴原平時花錢節省,攢了一些,本來他之前都是公交車去客運站,現在也來不及了,他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前,他看向聞照:“你別跟來了,這是我的家事。”

“我偏要。”

聞照扯了個理由:“我還想你盡快好起來給我講題。”

裴原沒了跟他僵持的心思:“随你吧。”

出租車開到了客運站,兩人又在客運站買了車票回縣城,一路上裴原都很沉默,不怎麽開口,聞照想着他借了班主任的手機,就把自己沒上交的手機拿出來,詢問着:“你要不要聯系一下?”

裴原的表情這才松動:“謝謝。”

從市裏開到縣城兩個小時,又從縣城客運站打車到了縣城的中心醫院,才終于見到了餘春夏。

所幸被發現的不算太晚,餘春夏從村裏被送到縣城時也來得及,否則再晚一點,很有可能落個癱瘓的下場,現在就是雙腿骨折再加上受了腰傷,以及一些腦震蕩,保守估計得住院兩個月,

裴原跟費叔還有瓊姨一一致謝,聞照在一旁看着躺在白色病床上的餘春夏,也有些眼熱。

看病跟住院費又成了問題,差不多要六萬。

費叔剛給女兒買了房,瓊姨自己家本來也不富裕,但兩個鄰居心好,說可以鄰裏鄉親借錢湊齊。

聞照聽着這個數字,眼皮跳了下,當場就拉着裴原出了病房:“那錢,我給你,裴原。”

他的壓歲錢一年都不止這個價。

裴原借了。

裴原打了欠條。

裴原從高中畢業就一直在打工,直到進入興遠公司之前,這六萬元才被他還清,其實他早就賺夠了這錢,可是他從大一起,學費和生活費這些,都是自己賺的,并且大二那年跟聞照談起了戀愛,開銷更多了。

如今舊事重提。

聞照的表情繃着,他看着面前的裴原,又倏地笑了起來:“好啊。”

“那你打算怎麽還?”

“就只是套床罩的話,那肯定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