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她的事便是第一要務◎

翌日,韶光正好,風搖碧落之下,東宮前的行人車馬絡繹不絕。

按例皇太子應當在宮中舉辦千秋宴,直到班紹提出生辰宴勞民傷財,耗資甚巨,不如以後就在東宮适當舉辦即可。

百姓稱道皇太子福澤蒼生,朝中官員更多的卻是不甚和諧的抗議。

改換舊制的第一年,當今聖上親攜皇後出宮赴宴,雖然僅此一次,但也徹底平息了他人之口,這事也算就這麽定了下來。

聖人對皇太子的重視程度有目共睹,無論是擁戴太子的人,還是懷着自己心思的人,都削尖了腦袋想擠進千秋宴混個臉熟。

今日的班紹穿着一身盡顯尊貴的炫目華服,固坐上首,手始終握住腰上的珠金腰帶,以俯視終生的姿态迎接賓客,更襯出他身上渾然天成的威嚴氣場。

他眉目不改,一視同仁地含笑應對賓客,待面前的人散去一波,才收了略微有些僵硬的笑意,沉聲對王允恩問道:“莊家還沒人到嗎?”

王允恩一點也不意外,脫口便答:“這會兒莊郎主和幾位郎君都已經在東跨院入席了,不過莊九娘還未到。”

班紹沉吟片刻,起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不是說了不用這麽隆重打扮嗎?”

兩個時辰前,天剛剛泛白時,尚在睡夢中的莊相善便被從露喚醒了,忙活了半個上午,現下的她身着以珍珠璎珞飾成的繁複衣裙,鬓發間也滿是點翠流蘇,妝面精致,足以動人心魄。

她一手扶着已經開始酸痛的脖頸,一手按住了還要往她鬓發裏簪釵的從露,倍顯無奈地說道:“打住打住,你再往我身上放東西,我怕是連門都出不去便被壓垮了。”

莊相善不等她又要搬出莊郎主來壓自己,趕緊提起層層疊疊的衣裙,逃也似的離開了卧房。

趕到東宮的時候,已是日中時分了,還沒到的賓客寥寥無幾,莊相善進門之後便向一個眼熟的宮人打聽了班紹的位置,決定先去見過他,再去找父兄入席。

東宮內賓客盈院,且一多半都是熟臉,一路走來,莊相善都在不停地和人行禮問安,她拍了拍脖頸,暗自腹诽班紹偏偏在這時去了最遠的北院。

她走到一處芳草掩映的角落時,忽然想起了一條由前院連通北院的小路,她曾經在東宮閑逛的時候走過幾次。

若是從這通行,應當可以省去不少和人見禮時花費的時間。

她找到那條幽僻的小徑,剛踏上去,不知從哪拐出了一個侍從打扮的男人,猝不及防便和莊相善撞在了一起。

他直直地向後倒去,托着托盤的手也因此脫力,上面盛着的酒壺飛了出去。

莊相善反應神速,一手去抓那侍從的手臂,一手穩穩地接住了空中的酒壺,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所幸兩件事都沒有失手。

她把侍從扶正,将酒壺舉到他眼前,撲閃着眼睫笑道:“你沒事兒吧?”

侍從認出她身上的衣裳名貴,把酒壺放回托盤上就慌忙彎腰道歉:“沒事沒事,小人瞎了眼才撞上您,您發發慈悲,別跟小人一般見識。”

這侍從語态動作都顯得很是激動,莊相善這才注意到他雙眼通紅,詢問道:“我也沒事。你哭什麽?”

侍從一怔,擡起衣袖胡亂在臉上抹了兩下,眼淚卻接連不斷地流下,他哽咽了半天才能說話:“我剛剛被總管教訓了一通,心裏多少有些委屈,這才讓女郎看笑話了。”

莊相善耐心地詢問道:“怎麽回事?”

侍從又拭了拭眼淚,斷斷續續地說道:“小人生來福薄,卻有幸和太子殿下的生辰是同一天。剛才去膳房取膳食,我看見那長壽面分量不少,一時鬼迷心竅,偷偷藏起了一點,想着吃了之後,我也能沾沾太子殿下的喜氣。”

他咬了咬嘴唇,帶着哭腔繼續說:“沒成想被人看到了,他将此事告訴膳房總管,那總管一向刻薄,當着大夥的面狠狠罵了我一通不算,還罰了我三個月月銀。”

莊相善遞去一記寬慰的目光,溫聲安慰道:“今日既是你生辰,那也算情有可原。你別哭了,我會将此事告訴你們王都管的,等到今日宴會結束分發賞錢的時候,讓他多補給你一些。”

侍從愣愣地看着她,不停地躬身行禮道謝:“女郎金口玉言,多謝女郎、多謝女郎。”

莊相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說道:“不必,祝你生辰吉樂。”

侍從低下頭,有些難為情地喃喃低語:“只可惜那碗長壽面,小人怕是無福吃上一口了。”

莊相善的眉毛微微皺起,接話道:“這有何難?我現在就去為你取一碗來,你就在此處等我。”

說罷,她轉身就走,想着還是先去找班紹說一聲表示自己已經到了,再去膳房取面。

想得出神,便沒留意身後人的變化。

實則從她轉過身的那一刻起,滿臉淚水的侍從面容便漸漸平複了下來,還從懷中抽出一條絲帕,有條不紊地為自己揩拭去淚水。

莊相善根據剛才宮人指引的方向來到北院,卻沒找見班紹,倒是看見了王允恩。

她心中略略一盤算,便招了招手叫他過來:“殿下人呢?”

王允恩向她簡單行了禮,平聲答道:“殿下剛走,他和裴三郎君一同去了西院。”

莊相善擡手想從懷裏往外掏東西,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悄聲道:“那你幫我給殿下帶個話吧,就說我已經來了,手頭上有點事,處理完了就去尋他。”

王允恩應了一聲,習慣性地問道:“女郎是要辦什麽事?可需要幫忙?”

莊相善諱莫如深地笑了笑:“眼下我倒還真需要你幫我找樣東西。”

待她緊趕慢趕回到那條幽靜小路上的時候,剛剛那個侍從正在垂首沉思,他手裏的托盤已經不見了,聽到莊相善發出的不算很大的腳步聲,他便擡起頭沖着她咧嘴一笑:“我還以為女郎不會回來了。”

莊相善柔柔地笑了笑:“你怎麽會這麽想,長壽面我都給你帶來了。”

侍從站起身,臉上仍挂着讨好的笑容:“這兒四面漏風多有不便,我知道一個僻靜地方,這會兒絕不會有人去那,說起話來也方便些,女郎請随我來。”

莊相善不鹹不淡地笑了笑:“考慮得這麽周全。”

一處錦繡名池背後的假山旁,放着兩杯水酒,二人席地而坐。

侍從嘴角噙着笑道:“這處水池是前兩日才騰空的,聽說是要填平了種芙蓉花,千秋宴一過便要動工了。”

“原來如此。”莊相善把手裏的碗交到他手上,淡淡笑着說道:“這面還熱乎着,快吃吧。”

侍從恭順地雙手接過,旋即就放下了碗,反手舉起一杯酒笑道:“吃面之前,我還是想先謝謝女郎,您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莊相善端起另一杯酒,唇角緩緩勾起:“不勝榮幸。”

碰過杯,她仰面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又閑話了幾句,莊相善起身,順勢也收了笑道:“我該回筵席了,你也趕緊回去做事吧。”

侍從跟着站了起來,卻站在原地沒動,也沒有對她的話作出任何回應。

莊相善轉過身,剛要擡腳,卻感覺仿佛墜了千斤重物一般沉重,她極力晃了晃腦袋,擡手扶上如漆烏發,嘟哝道:“這酒後勁兒竟這麽大?”

“女郎說錯了,不是酒勁兒大,是藥起效了。”

侍從細如蚊吶的聲音緩緩飄到她耳朵裏,莊相善艱難地扭過臉,瞪大了雙眼問:“你是什麽人?”

那侍從仍舊不答,只對着她身後走過來的人低了低頭。

莊相善用盡全身力氣強撐着再次轉身,只是此時眼前模模糊糊,什麽也看不真切,身子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見狀,魯王抖開折扇,居高臨下地輕蔑一笑:“就這?”

跟在他身旁的随侍陪着笑附和道:“八殿下神機妙算,她一個女郎哪裏是您的對手。”

吹捧完魯王,他又冷着臉對侍從吩咐道:“別愣着了,給她套上件不顯眼的衣服,喬裝喬裝帶走吧。”

*

王允恩和莊相善說完話分開後,便回到了班紹身邊候着。

前來向班紹搭話的人絡繹不絕,直到又過了一會,班紹才尋到個喘息的空當兒,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

王允恩上前一步,開口說道:“殿下,莊女郎剛剛已經到了。”

班紹頭也不擡,語氣不很好地問:“人呢?”

“女郎說她有事要辦,辦完了再過來找您。”

班紹心下無端有些煩躁,随口應了一聲,正要向面前來找他的人說話的時候,便聽得王允恩又輕聲道:“女郎還說,若是一刻鐘過去了還不見她過來,那便是八殿下的人對她下手了。請您拿個主意。”

班紹微微眯了眯眼,道聲“失陪”,便直接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王允恩追在他身後,小聲說道:“莊女郎向我要了迷魂藥,她應該知道如何防備了。”

班紹一邊束緊衣袖,一邊觑了他一眼:“她說一刻鐘過後再報,你就真的等了一刻鐘才來禀報本王,你主子換人了嗎?”

王允恩瑟縮了脖頸,連聲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走到內廷門口,薛承立馬迎了上來,低聲禀報道:“殿下,魯王剛出門不久,我已經派人跟上了,若要尋他,一會順着留下的記號去即可。”

班紹一言不發地從他手裏接過劍,正要向外走,突然又聽得王允恩一聲疾呼:“殿下!”

頂着班紹陰鸷的視線,王允恩冷汗淋漓,但還是硬着頭皮說道:“殿下,既然剛走沒一會,想來出不了什麽大事,不若就由我和薛統領帶人過去吧。宴席這邊……恐怕需要您留下。”

班紹目光漠然地凝視着他:“王允恩,事分輕重緩急,但你切記,她的事便是第一要務,這是本王第一次提醒你,也是最後一次。”

話音裏怒火中燒,然而轉瞬之間,班紹便恢複了平日裏自持的模樣,只寒聲下令道:“帶人,走。”

王允恩和薛承識趣地噤聲,低着頭跟上班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