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莊九就算有心◎

天幕微垂,金谷樓裏整日不休的絲竹樂聲聲入耳,莊相善和裴必徽碰了碰酒盞,喝完第一杯,她贊了一聲“好酒”,開口問道:“珍惜跟你學箭的進展如何?可還順利?”

裴必徽附和地點點頭,又惆悵地搖搖頭:“別提了,我讓她先從手舉重物開始練起,這樣将來才能有力氣拉弓不是?她卻嫌我不肯好好教她,說什麽也不練了。”

莊相善聽得捧腹大笑,好半天才說:“朽木不可雕也。”

裴必徽漲紅了臉,拍案怒道:“莊九,這話好生過分,你怎麽能在背後這樣說她?”

“我說的朽木是你。”莊相善狠狠地擡眼一瞪,沉着臉道:“珍惜貴為公主,你怎麽能用尋常方法教授她呢?讓她從最無聊的地方開始練,可不就是揠苗助長?再有心想學也被你攪得沒有上進心了。”

她輕輕嘆了一息:“看來珍惜是不會再學射箭了,早知如此,昨日應該由我教她的。”

裴必徽臊得面紅耳赤,聽完她說的話卻神神秘秘地笑了起來:“你信不信?珍惜這個時候一定在按照我教她的,刻苦練習呢。”

莊相善搖了搖頭:“她這個時候躲在公主府生悶氣還差不多。”

裴必徽挺直脊梁,正色道:“莊九,你就是想百姓想的太多,想你身邊的人想的太少了。”

莊相善不以為然地喝了口酒道:“願聞其詳。”

“我大周國富兵強,百姓安生樂業,哪裏有那麽多不平事需要你拔刀相助的?而身邊那些确切需要你的,你又對他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莊相善沒理會他話裏的另一層意思,只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道:“裴六,這話我昨日就想問了,怎麽感覺你這次回來,好像成熟了* 很多?”

裴必徽微微一怔,而後輕聲笑道:“看來我說的也不是全對,你并不是對身邊人的心思一無所知。”

莊相善垂眼一笑,端正姿态,嚴肅地問道:“你昨天打的那個比方甚是奇怪,說什麽醉酒迎敵,可軍營中應當是嚴禁飲酒才對。照實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裴必徽也沒藏着掖着,他雙眼失神地看着酒杯,緩緩開口:“一年前我初到幽州的時候,正值春末,阿爹将我放到了普通軍士的營帳中,那邊風沙又大又不降雨,白日裏熱入夜時冷,我吃住處處都不習慣,心裏實在憋悶得緊,可營地附近的百姓壓根不賣酒給軍營中的人,我想借酒澆愁都沒這個機會。”

“有一次我實在苦得受不住了,便偷偷喬裝打扮到了集市上喝酒,一時不察便喝多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有醒酒。和往常一樣晨起跑馬時,手沒握緊缰繩直接被馬摔了下去,險些被後面的馬匹踏死。”

“父親來看我時那種失望的眼神,至今依舊刻骨銘心。”

除了提到裴公的時候有些動情,其他時候他的神情都十分平淡,好像在講述別人的事一樣一樣,莊相善悶聲喝了好幾杯酒也不知如何開口。

裴必徽晃了晃腦袋,掩面喝完一杯酒後若無其事地說道:“所以我現在可長記性了,絕不會做出軍令禁止的事情,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莊相善看向他,聲調艱澀地問:“珍惜知道此事嗎?”

裴必徽一邊給自己斟滿酒,一邊大咧咧地笑着答道:“我可不敢讓她知道。”

他頓了頓,神情柔軟了一些:“從我記事起,阿爹便教導我戰死沙場是一個将軍最好的結局,我一直以來也都是這麽以為的。但那天出事之後,我竟然學會害怕了,後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心中有了挂礙,便再不能心無雜念了。”

見他如此推心置腹,莊相善也卸下心防說道:“裴六,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說的道理我自然也明白。殿下、珍惜和你都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倘若有朝一日離散,我又豈能不痛心?”

她耷拉着腦袋,竭力想讓口吻聽起來不那麽沉重:“只是人生在世本就有所為有所不為,即便痛心也不會痛心一輩子,殿下他會明白的。”

說到別人的事,裴必徽就輕松了不少,他打量了莊相善半天,思考之後大義凜然地拍了拍胸脯:“你放心吧,此事就包在我身上。”

莊相善不知他又誤解了什麽,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但也沒有掃他的興否認什麽。

兩人沒滋沒味地又喝了一陣,莊相善放下酒杯,擡眼時還是如常的笑着:“今天的酒嘗不出味道,還是不喝了。”

裴必徽也放下了酒杯,應聲道:“在理,不喝也罷。”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金谷樓,溶溶月色落了滿身,與她們一街之隔的小攤前面站着一個高大魁梧的墨袍男子,他仿佛是和攤主起了什麽争執。

莊相善循聲望去,只聽那個背對着這邊的男人高聲說道:“連芋粉團都沒有,你還擺什麽攤?”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是在哪聽過。

手裏攥着湯勺的攤主陪着笑臉解釋道:“郎君,我這兒是熟食攤,确實沒有芋粉團,這樣的東西你該去糕點鋪買,不過都這個點了,估計糕點鋪裏應該也賣空了。”

“罷了罷了。”

男人擡起手在空中揮了兩下,便很不耐煩地轉身離開了。

裴必徽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忿忿不平地說道:“這人真是蠻不講理,換做以前,我定要幫攤主好好教訓教訓他。”

莊相善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個男人離去的背影,既沒有接話也沒有動彈。

裴必徽擡腿走了兩步,發覺身邊人沒來,便回身疑問道:“莊九,走啊,你愣什麽呢?”

莊相善看他的目光閃閃爍爍:“裴六,我突然想起家中有件急事要我處理,就此別過,改日再會。”

“可莊府不是往這邊……咦?”

裴必徽的下一句話都還沒說完,莊相善早已經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他稍加思索,還是悄悄跟了上去。

*

夜色朦胧,幾簇跳動的焰苗映照着飄搖而上的熏香,疏眉朗目的班紹坐在其中夜讀,俨然一副歲月靜好的畫卷。

他手裏雖拿着書,卻并沒有花多少心思在內容上。

王允恩進來為他添茶的時候,低聲說道:“殿下,莊女郎和裴六郎君在金谷樓飲酒。”

班紹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嗯”了一聲,無意識地翻過一頁還沒看完的書。

直到腳步到了跟前,班紹才從紛雜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看了眼來人,不由得釋眉問道:“你怎麽來了?這個時候,你不是應當和莊九在一塊喝酒嗎?”

裴必徽自顧自地找了個位子坐下,苦笑一聲道:“不喝了不喝了,舉杯消愁愁只會更愁。”

班紹心中了然,便以調笑的口吻問道:“你愁什麽?”

裴必徽擺了擺手,顯然是不願意多提的樣子:“殿下何必明知故問?”

班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還沒有回複他跟班純的事而感到不悅,便軟和了态度開口:“你別急,此事畢竟沒有過先例,你總要給本王點時間想想。”

裴必徽面上一紅,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班紹抖了抖手裏的書,佯做不經意一般随口問道:“那莊九呢?歸家去了嗎?”

“莊九哪裏會這麽早就回家,我們剛從金谷樓出來她便把我抛下去會友人了。”裴必徽悻悻地搖了搖頭:“而且,找她的這人連我都沒見過。”

班紹嘴角緩緩放平了,眯眼問道:“連你也不認識?”

裴必徽“嗯”一聲,察覺出班紹眼神已變得鋒芒畢露,索性看熱鬧不嫌事大似的又補充道:“莊九還說要找個僻靜地方說話,他們好像是要談什麽正事呢。”

然後他便興沖沖地等着看好戲,然而班紹聽完這話反倒又恢複了平靜,仍舊坐着沒動,神色如常地翻過一張紙頁。

裴必徽沒有他沉得住氣,急不可待地問道:“殿下不去看看?”

班紹抿抿唇,神色淡然地反問道:“一個朋友而已,本王為何要去看?”

他穩坐如山,裴必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幹脆收回在他身上徘徊了許久的目光,長嘆一口氣道:“我現在算是知道為什麽這麽久過去,殿下還是孑然一身了。”

班紹冷眼一瞥,毫不心虛地回道:“那又如何?本王覺得現在這樣沒什麽不好的。”

裴必徽一噎,頗為無奈地說道:“殿下一直不肯将自己的心跡陳明,莊九就算有心,也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了,殿下可知有時候放下自己的身段也是很重要的?”

有心?

班紹硬生生遏住了開口細問的沖動,直到裴必徽自覺沒趣告退離開,他臉上仍舊沒有什麽波動,但翻書的手已經許久沒有動過了。

偌大空曠的殿中落針可聞,燈燭将要燃盡時發出了劈啪作響的爆裂聲,班紹手中一緊,順勢将書撂下,他的動作幅度并不大,但書砸在桌案上鬧出的動靜還是顯得異常清晰。

他站起身闊步向外走去,揚聲喊道:“王允恩,速去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