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 23 章

◎我與殿下乃是殊途同歸◎

簾外殘風盡起,月白光芒透進了幽閉的雅間中,公儀榮和莊相善相對而坐。

“我還以為你要過些日子才會來找我呢。”

莊相善率先挑起話題,聲調也十分輕松,公儀榮卻連看都沒有看她,說話時用的也是很疏離的語氣。

“那天我脫身之後,東宮的人便也再沒來查過,既然相安無事,我就來了。畢竟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太久。”

莊相善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附和道:“我也不喜歡欠別人什麽。”

她頓了頓,很自然地順着說了下去:“那我就直說了,上回說過想托你的辦的事,是想讓你下次回揚州的時候,幫我順路帶上一個人。人叫李胭,年方九歲,揚州人氏,我擔心她一個人返鄉會遇到什麽危險,若是能與你結伴而行,那就不用擔心了。”

公儀榮有些錯愕,但也并沒有急着說話,莊相善揚眉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麽知道你是揚州人的?”

他收回視線,冷淡地“嗯”了一聲。

莊相善翹起唇角,頗為頑劣的笑着說:“我認識一個自幼在揚州長大,前不久才接來上京的女郎,你和李胭說起話來就同她一樣。雖然你們鄉音都已經很淡了,但每句話說到最末時的聲調都有些尖,一聽就知道是同鄉。”

公儀榮低頭不語,兀自端起茶盞吹了吹。

莊相善将手肘撐到桌案上,喋喋不休地繼續說:“李胭聰明好學,她知道我會武功後便纏着我教了她幾招防身,我先教了她一些基礎的練着,她學得也很快。你們回去的路上得空時,也別落下了。”

公儀榮雖沒有打斷她,但臨到末了也只有簡單的四個字:“我不回去。”

莊相善颔首表示理解,耐心地問:“我知道你是拿錢辦事的,開個價吧。”

公儀榮蹙着眉緩緩道:“接單不是這個流程。再者就算你找到了中間人,我也不會接這單的,你另請他人吧。”

這回答确實叫莊相善有些意外,她困惑地歪了歪腦袋問:“卻是為何?”

公儀榮再次陷入沉默之中,等了一會,看出他是鐵了心不打算回答了,莊相善意興闌珊地別過臉,自說自話道:“倒也無妨,左不過是讓李胭再等幾月,到了年末的時候我親自護送她回去。”

公儀榮眼中閃過訝異之色,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你怎麽還管這檔子閑事?這人的父兄呢?”

莊相善想了想,還是将實話告訴他了。

“李胭的娘親在生産的時候就罹難了,她父親也剛過世,她在上京城沒有其他可以投奔的親屬了,所以此番她回揚州,一為返鄉,二為扶靈。”

公儀榮越聽越覺得奇怪,幹脆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怎麽會認識她?”

莊相善嘆一口氣,聲調沉重:“我也是偶然間聽說了她的遭遇,便出手将她救下來了,現在她在莊府管家家裏暫住着,有個落腳處,可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我想着越快能越快将她送回去越好。”

公儀榮面色複雜地沉默了須臾,沉聲詢問:“然後呢?你還真打算把這種事當成正事來辦,辦一輩子?”

莊相善眼底情緒深不可測,她徐徐擡起頭,不急不緩地牽起唇角:“這種事是什麽事?辦一輩子又有何不可?”

她不等公儀榮再說喪氣話,便接着說道:“我是不是嘴上說說,以後你就知道了。畢竟我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江湖中人,将來打交道的時日還長着呢。”

公儀榮嘴巴張開了又閉上,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外面卻突然傳來馬匹的嘶鳴聲,莊相善心中猛地一沉,暗道不好。

她走到窗前時正好看見班紹下馬,反應神速地側身閃避,扭臉就急迫地催促道:“你快走。”

當公儀榮再次站到窗臺前的時候,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瞬間的恍惚:這個場景怎麽這麽熟悉?

莊相善聽着房外迫近的腳步,又看到他在窗臺上磨蹭了半天也不動,性急地直接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走啊你!”

公儀榮被毫不留情地推出了窗外,但在施展輕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之前,他背對着屋內扔下一句話。

“後天,我會找你商量送她回揚州的酬金。”

莊相善又驚又喜地應了一聲好,合上窗戶的同時,一襲茉莉白色衣衫的班紹恰好推門進來。

她來不及回到位子上,只能身形僵硬地半倚在牆上,強撐着笑臉問來人:“殿下怎麽得閑來喝酒?”

班紹一改往日端着的威儀氣場,進來便直奔椅凳撩袍坐下,整理衣服下擺的動作也顯得分外局促,看也不看她便說:“順道路過便進來看看,怎麽不見你友人?”

他們相識多年,莊相善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他今天神态有些不對勁,奇怪之餘也松了口氣,走回他身旁坐下,淡定地編着瞎話:“剛聊完天,他先走一步,我也正準備走。”

也不知班紹是真的沒聽出來,還是不願在此時理會此等瑣事,颔首應聲道:“上樓的時候倒是沒見着有人下去。”

莊相善遲疑一瞬,盡量若無其事地說道:“他走了有一會了,沒碰上才對。”

她臉上的笑容已變得有些尴尬,好在班紹沒有深究話裏漏洞,莊相善便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道:“殿下這是怎麽了?瞧着像是有什麽心事。”

班紹深深吸了口氣,糾結半響,又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方才裴六來找本王,正好提醒了本王一些事情。你我之間有些該說沒說的話,本王覺得不能再拖了。”

莊相善愣了楞,看他的眼神漸漸變得有些微妙。

“殿下但說無妨。”

班紹的手輕輕撫弄着腰間不曾解下的劍穗,借此平順心境。

少頃,他故作輕松地開口說道:“你也不必顧慮什麽,照實說就行。前些日子讓你捉鬼,本是想讓你大出風頭,最終結果卻事與願違,你心裏是不是怪本王了?”

“沒有呀,怎麽好好的說起這事兒了?”

見班紹神情肅正不似玩笑,莊相善也稍稍正色,誠懇地搖搖頭道:“我絕無此意,殿下實在是多慮了。”

班紹耳根緋紅,雙唇翕張,猶豫的空當裏,他收起了所有對外人的戒備和城府,那雙素來淩厲逼人的眼睛裏而今只剩下滿目柔情。

這也是天地間獨一人能看見的模樣。

“本王的意思是,日後本王若有什麽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大可提出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莊相善仍舊搖頭否認:“殿下已經做得很好了。”

班紹微微一嘆,輕聲道:“莊九,你知道本王想聽的不是這個。”

他看了一眼遲鈍的莊相善,決定把話挑明:“你想要什麽本王都能給你,名聲地位、随你喜歡,本王只有一個要求,不要離開上京城。”

莊相善抿唇不語,視線先垂落在地上,又慢慢往上,直至四目相對,她不躲不避,認真地望着班紹。

“殿下聖智神聰,敬天愛民,來日榮登大寶後,我大周必定繁榮昌盛更上一層樓,但不論多完備的法度之下,總會有聖人光芒澤備難至的地方,為俠者,要幫的就是這些人。”

“即便來日我與殿下天各一方,看似是我不能留在殿下身邊,但實際上,我與殿下乃是殊途同歸。”

班紹無可奈何地自嘲一笑,閉了閉眼,良久之後方開口問道:“這些話,你早就在心裏醞釀過千百回了吧?”

莊相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有朝一日殿下總會問到,有備無患。”

班紹靜靜地注視着她:“莊公不會同意的,你阿娘也不會同意。即便沒有一個人支持,你也要一意孤行嗎?”

莊相善眼神清亮,滿眼希冀地點點頭:“所以我希望殿下能幫我跟我阿爹說說其中的利害關系。”

班紹的心思亂作一團,此刻幾乎是下意識地用毋庸置疑的語氣開口道:“你是說,要本王去求莊公,幫你離開?”

他氣極反笑:“莊相善,你別想美事了,本王不可能同意的。什麽殊途?以前沒有兩條路,以後也不會有兩條路,你要走的是有本王的路,此是鐵律,是日出東方一樣永不變更。”

莊相善騰地站起身,冷着臉大聲說道:“殿下,此事我絕不讓步!”

班紹也緩緩站了起來,莊相善不得不擡頭才能用眼神繼續跟他對峙。

“此前本王對你百般寬縱,是因為想讓你自己心甘情願地留下來,倘若你執意如此,本王必會動用不得已的手段。”

莊相善不肯移開視線,倔強地梗着脖頸:“這可不是明君作為。”

班紹滿不在乎地輕佻一笑:“本王不在乎。”

莊相善被氣得口不擇言,一股腦地罵道:“獨夫!庸主!”

殘酷的述答曝在二人面前,針鋒相對的傷人話語也刺過來,班紹雙唇顫抖,齒間幾度斟酌字句皆不能成,最終悉數化成了一記半嘲半惱的冷笑。

他一向看重禮節,但此刻已被怒火沖昏了頭,連句場面話也吝啬再講,風風火火地消失在莊相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