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

◎我最喜歡茉莉花◎

店老板走了之後, 裴必徽也沒閑着,自己端了碗去還沸騰着的鍋裏撈起兩碗面,興沖沖地分一碗給莊相善。

莊相善看了一眼沒有澆頭的素面, 筷子拈了兩根面條,還沒送到嘴裏便嫌棄地放下了。

眼神掃過埋頭苦吃的裴必徽時, 微微有些愣怔, 便問道:“這面一點味道也無, 你怎麽還能吃得這麽香?”

裴必徽擡起頭不大好意思地一笑:“你別看這面吃起來沒什麽味道, 軍營裏的夥食也就比這個鹹了一些, 我都習慣了。”

莊相善一對比, 覺得自己多少有些矯情了, 想到将來出門闖蕩江湖的時候也不能像現在似的花錢無度了, 便囫囵将一整碗都吃了。

吃飽喝足之後又等了一會也不見回,裴必徽站在店門前望眼欲穿:“找個人用得着這麽久嗎?”

莊相善靠在僅存的一張完好桌案前, 腿擱在椅凳上,手撐着腦袋看外面人來人往的街道,并沒有與他搭話。

百無聊賴的裴必徽又踱步回來,掩口打了個呵欠道:“我都等困了。”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裴必徽探手在發呆的莊相善眼前招了兩下,“喂”了一聲道:“想什麽呢?”

莊相善如夢初醒般坐了起來,搖頭道:“沒什麽,我只是擔心會不會出什麽事。”

裴必徽一頓,改口寬慰道:“放心吧,就算你跟殿下鬧別扭了, 他也不會不管我們的, 估摸着就快到了。”

莊相善讷讷地“嗯”了聲, 便閉嘴不說話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 皇太子出行時專用的浩浩蕩蕩的陣仗到了門前,街道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又很快被侍衛驅散開了。

二人對視一眼,裴必徽激動得直接迎了出去,莊相善拖着重重的腳步跟上去。

班紹昂首闊步走了進來,他一身行頭用的都是玄色物件,包括發冠、衣衫、靴子,連腰間的佩飾用的都是相稱的深色。

裴必徽沒有注意到一個不足為奇的地方的變化,莊相善一晃眼,倒是看得很清楚——自己送給他的那個劍穗被取下來了。

其實班紹的千秋宴已經過去十多天了,但這期間他穿的衣服選的顏色都是能和那個劍穗搭配上的顏色,并且為着這個緣故,他連他自己平日裏最喜歡的深色衣衫都不怎麽穿了。

甚至直到昨天晚上他來找莊相善的時候,腰間仍然挂着劍穗。

可現在那個屬于劍穗的位置被一個* 明晃晃的雙龍戲珠香囊替換了,班紹也重新穿回了玄色衣袍。

莊相善腳下一滞,不知自己該作何感想。

緊接着,王允恩和店家也進來了,王允恩已經為莊相善她們善後過很多次了,此刻正娴熟地和店家一邊商議價格,一邊去看大堂裏被打砸損壞的那些桌椅。

裴必徽對班紹擠了擠眼睛,笑吟吟地說:“此等小事還驚動殿下跑一趟。”

班紹表情淡漠,冷聲回道:“本王回宮時剛好聽說此事,便一道過來了,并不單單是為了賠錢領人才走這一遭。”

他眉目不動如山,頓了一息,續道:“王允恩以後不會再來了,他日你們惹出禍事來,也再不用指望東宮幫你們善後。”

裴必徽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攢眉道:“殿下,我們這……”

“知道了。”莊相善走過來打斷了裴必徽的話,觎班紹一眼方道:“裴六,此前多次麻煩東宮替我們收場,本就不合體統,殿下開恩幫了我們這麽多次,已經稱得上是格外恩寵了,我們也要識時務不是?以後再不找東宮就是了。”

班紹沒有看她,只低首說道:“若你心裏真是這麽想的,那本王現在就讓王允恩回去。”

“你!”

莊相善被他激得氣血上頭,徑自往前走了兩步,但被裴必徽眼疾手快地攔了下來,堆着笑對班紹道:“殿下息怒,我們一定記着教訓,這回就是最後一回,絕不會再有下次了。”

眼下到底還是有求于人,莊相善敢怒不敢言,只好憤憤地一揮袖,轉身去找店老板。

店家到底是顧忌他們的身份,一味地陪着笑,不論王允恩說什麽都說點頭同意。

帳已經算完了,王允恩便從荷包裏清點銀兩給他。

莊相善就站在一旁看着,等他将銀錢接到手裏才問道:“店家,那個叫五爺的人經常來找你麻煩嗎?”

店家神色一變,垂下手,點點頭道:“不錯,五爺本名喚作張武,因家中排行第五,所以都管他叫五爺。他平日裏就在賭場裏混着,輸了錢就跟人打架,進過好幾次監牢,又有些狠手段,我們尋常做生意的招惹不起,他來吃白食也只能自認倒黴。”

裴必徽也跟了過來,聞言揪心地問道:“那這家朝食店的上一個店家?”

店老板沉重地嘆了口氣道:“也是因為這個五爺被逼走的。”

莊相善心下了然,用柔和的目光看向他道:“那他若是日後再來找麻煩,那就報官處理,你就說……”

後話一時哽住了,莊相善面露難色,她原本想教他用東宮的名聲吓唬那個無賴,忽而想起自己才開罪了班紹,估摸着眼下不大好擅自用他的名頭,沉默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你便說皇太子已經知曉此事,也責令衙署的人見了他定當從嚴處置,他若不信,你就放心大膽地讓他去公堂與你對峙,至于後續如何你也不用擔心。”

班紹站在裴必徽身後,一氣呵成地安排完了事情,表情也一貫的雲淡風輕。

莊相善抿了抿唇,還是對店家和氣地笑着:“你就依此言行事。”

店老板連連答應,又千恩萬謝地把他們一行人送出了店。

班紹是乘轎來的,莊相善一言不發,兀自轉過身去。

到了這個時候,裴必徽終于看出這回這兩個人冷戰的事态有些嚴重了,便不由分說地把莊相善拽上了轎辇裏坐下。

班紹落在最後面,倒也沒有說什麽,但臨上轎前,還是遲疑着向車夫低聲吩咐了一句:“先去裴府。”

莊相善雙手抱臂環胸,臉上寫滿了抗拒,班紹也氣定神閑地沉默不語,只有裴必徽一人着力于打破這個尴尬的氛圍。

“一場雨過後就是涼快不少,還是這樣的天氣最舒服了。”

無人回應,裴必徽繼續說:“殿下倒是不用為結業考試發愁,只是苦了我跟莊九,這幾日都得拘在家裏好好看書了。”

或許是莊相善實在憋得難受,她終于接話道:“裴六,你落下了足足一年的功課,我還以為你會推後一年,明年再考。”

裴必徽松了口氣,嘿嘿笑道:“還是不了,我回去好好看書,争取這幾日就拿下,也免了再為它提心吊膽一年。”

莊相善為他硬拉着自己和班紹共處心裏還憋着氣,輕佻地笑笑:“若是你只花幾天就考在我前面,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那還是不能跟你比,我不求名列前茅,只要成績別太難看也就是了,有道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嘛。”

莊相善被他擠眉弄眼的表情逗笑了,強行忍住了才再次開口:“這倒沒錯。”

突然,裴必徽目露精光,嬉笑着說道:“畢竟按弘文館的慣例,考試結束之後大家會相約出行去游玩,這種好玩的事我怎麽能錯過呢?”

他話音一轉,向班紹道:“殿下去不去?”

班紹側首瞟了他一眼:“最近公務繁多,本王分身乏術,你們自己去玩吧。”

裴必徽用手碰了碰班紹,笑意仍在唇邊:“公務什麽時候不能處理?大家聚在一塊樂呵樂呵都不行的話,将來更沒有玩樂的時候了。”

班紹目光銳利至極:“本王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少廢話。”

裴必徽讪讪收了笑,轉而對莊相善道:“那咱倆跟珍惜公主一塊去。”

莊相善倚靠在車廂壁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她原定的計劃,正是在弘文館衆人一塊出去玩的時候和班紹說自己要離開上京的事情,那個時候好天良夜,瞅準時機跟他提上一提,想來就算班紹當場拒絕也不會太生氣,萬一将來氣消了還能考慮考慮她的提議也說不準。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當沒什麽大問題……可惜現在……

莊相善幽怨地瞪了裴必徽一眼,側過了身子閉目養神。

馬車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到裴府了,對此一無所知的裴必徽還朝莊相善意味深長地笑笑才走了。

掀簾時洩進的一縷天光格外刺眼,簾子落下後又将裏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相隔開來,班紹穩坐如山,忐忑不安的莊相善的心裏則開始打鼓。

換做以前發生了砸店的事,不論有沒有用,班紹一定會再三提醒莊相善要謹慎,不能頭腦一熱就不顧後果、莽撞行事。

然而直到已經非常接近莊府了,班紹還是什麽話都沒有說。

莊相善懸着一顆心開口問話時,聲音有些嘶啞:“殿下對我,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班紹看了看她,似乎有些疑惑:“這樣的事又不是第一回發生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莊相善欲言又止地別過臉去,班紹卻又咳了一聲,神色如常地說道:“結業考試将近,你還是準備準備吧。”

莊相善上下一點頭,很認真地說:“我早上就想看書來着,是裴六非說要吃朝食才出來的,早知那個時候就不該去的。”

她突然皺起眉頭,思忖着說道:“可若是不來,也不知這店家還要被張武欺負多久,那還是去的好。”

班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就這樣一路無話到了莊府,莊相善下去之後,轎辇便毫不留戀地走了,對于班紹冷冰冰的态度,她心中既憤懑,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莊相善回到院中之後,又對着攤開的書本紙頁枯坐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從露進來叫她去用午膳,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荒廢了一上午的時間。

雖然早上沒吃什麽東西,莊相善還是草草果腹之後就一刻不歇地回到了書案前。

她用力晃了晃腦袋,想要把那些不着邊際的想法都趕出腦海。

灌下一杯濃茶定定心神,莊相善翻開書本,誰料看了沒兩頁就開始頭疼,她飛快翻了一遍毫無重點可言的書,抱着腦袋趴到了桌案上,嚷嚷道:“這書真是看不進去一點。”

從露默默地走進房中詢問道:“女郎這是怎麽了?”

莊相善把書扔到書案邊緣,叫苦連天:“都怪我平時不認真聽講,現在該從哪裏看起都不知道,光這一本策論就夠我看到考試前。”

從露聽罷就進了裏間,懷抱着一個精致的小箱子走了出來,拍了兩下箱蓋上的灰塵,胸有成竹地說道:“女郎別急,把這些都看一遍,定能厘清思路,不愁考不好。”

莊相善一邊疑惑地伸手揭蓋,一邊問道:“這是什麽?”

從露但笑不語,莊相善摸到了一疊厚厚的紙,拿出後看了第一張就知道這些是什麽東西了。

“這是殿下替我寫的所有課業?你都收着?”

從露自豪地點點頭道:“我覺得将來定會派上用場,就先替女郎收着了。”

莊相善輕輕地撫了一把紙頁,柔柔地笑道:“真是周全,此番要多謝你了。”

她打發走從露,便怔怔地盯着手裏一摞厚厚的紙出神,良久之後,輕輕嘆了口氣,方才把紙放下,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

班紹幫她寫的這些課業不僅字跡蘊含風骨,內容更是可圈可點,思路清晰、結構層次分明,對史論和時政的分析觀點都鞭辟入裏,複習的時候看起來可謂事半功倍。

莊相善一邊記錄一邊加以用之,看得實在入神,連晚飯都是在書案上解決的。

鬥轉星移,圓月高挂,從露推門進來提醒道:“女郎真用功,這都看了一天了,小心熬傷了眼睛。還是早些休息吧,等明天白日再看也不遲。”

莊相善埋頭問道:“什麽時候了?”

從露抿着笑答道:“快到子夜了。”

莊相善大吃一驚,眨了兩下眼睛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眼睛的酸痛,喃喃開口道:“我竟看了這麽久?”

從露快步走到她身後,替她揉捏着肩膀,附和着應聲:“可不是呢,女郎特別用功,一句話也不跟我們說的,怕是我們進來點燈女郎也不知道吧?”

莊相善這會兒反倒有些羞赧了起來:“你就別硬誇了,若是我平時用功些,也不至于現在還要臨時抱佛腳了。”

從露乖巧地安慰她道:“女郎這麽聰明,區區一個結業考試而已,一定不成問題。”

莊相善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可以停了。

“好,你也別陪我熬着了,我洗洗自會去睡。”

從露帶上門出去之後,莊相善正要扶着桌案起身,眼神又落在了班紹寫的課業上,她躬身不動,腦海中浮現了班紹的臉,還有那些他把功課交給自己時的場景。

明明每次都是冷着一張臉教訓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卻總會在莊相善誇張吹捧的時候破功。

莊相善嘴角噙着一抹不自知的笑容,緩步向裏間走去。

第二天清晨,莊相善依舊起得很早,都看了一會書了,才有人把早膳送進來。

“女郎好生勤奮,東廚今日做的是您昨天想吃卻沒吃上的鳝面,先用一些再繼續看書吧。”

莊相善甚至沒留意到這聲音有些陌生,随口答應一聲,端過碗看也不看的就吃了起來,發出聲音的那人吃吃笑了起來:“想不到你還會這麽認真的看書?”

莊相善擡頭一看,發現來人竟然是公儀榮,她連忙擱下調羹,先去将門關了起來,才狐疑地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公儀榮漫不經心地轉過身看着她的動作:“想來就來,東宮尚且攔不住我,何況莊府?”

聽他又說完一句話,莊相善這才反應過來剛剛自己聽到的女聲竟然還是他的僞聲,不禁笑得前仰後合,百般央求他再用女聲和自己說兩句話。

公儀榮板着臉推開她放在自己衣裳上的手:“去去去。”

莊相善越想越好笑,直到眼角都笑出了眼淚,才舍得收一收嬉笑的心情,指着面問他:“那這面?”

公儀榮鎮定地解釋道:“我自己做的,放心吧,沒毒。”

莊相善搖搖頭:“我是想知道,你怎的知道我昨天想吃鳝面卻沒吃上?你跟蹤我?”

“你想多了,請我跟蹤可是要花大價錢的。”公儀榮靠在書案上,垂眼說道:“你們鬧得雞犬不寧,還不許我消息靈通些了?”

莊相善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那你認識那個張武嗎?他可消停些了?”

公儀榮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我聽說,是東宮的人來替你們善的後,那張武自然也知道了,他有幾個腦袋供他觸皇太子的逆鱗?這點你就不用擔心了。”

莊相善傻乎乎地咧開嘴笑了笑,公儀榮卻輕輕皺了皺眉,直起身問道:“若是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打算在這兒看一天的書?”

莊相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公儀榮冷冷地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誰請我護送別人回揚州,這才一天光景就忘了?我是來跟你商量酬金的。”

莊相善一拍腦袋道:“瞧我這記性,若是你不提醒,就差點真忘了。”

公儀榮眼眸一深,環顧了一圈到處都是紙頁的書案,靜靜地問道:“你在忙什麽?”

莊相善也不見外,拿起一張紙搖了搖說道:“準備結業考試,還有十天,我得抓緊時間看書。”

公儀榮一下就認出那上面的字跡絕不是出自她手,沉吟片刻,以陳述的口吻說道:“那看來你最近都抽不出身出門了。”

莊相善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來在自己身上拍了兩下,輕輕松松地笑着說:“出去一個時辰也不會耽誤什麽事的,你等我收拾一下就領你去。”

公儀榮最後看了一眼那張紙,擡手制止道:“算了,你把你管家的地址告訴我,我自己去就行。”

莊相善眼中流露出喜色,轉眼間卻又有些為難:“你一個人去,李胭未必肯相信你說的話。”

“這好辦,你找件你的東西給我,要那種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我帶着東西去就不成問題了。”

“對啊!”莊相善環顧四周開始尋找:“帶什麽東西呢?”

公儀榮沉默了一瞬,還是出聲提醒道:“女兒家的飾品,見她的時候帶過的最好。”

莊相善對着她從容一笑:“你等我。”

她快步走到裏間,從梳妝臺上找出一件并蒂茉莉垂珠步搖交到他手裏,眉眼彎彎地說:“之前和李胭閑聊時曾說過,我最喜歡茉莉花,她一見這個就知道了。”

公儀榮接過之後就放到了懷裏,聲音輕微而又清晰地開口道:“我從揚州回來,會再來找你的。”

說罷就飛身離開了房中,莊相善盯着那株被他踩過的綠植,無聲笑笑便又回到了桌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