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 27 章
◎殿下要罰我嗎?◎
日頭漸垂, 弘文館內悄無人聲,随着最後一截香灰燃盡落下,荀學士宣布停筆起立, 所有人依次退出桃李殿。
莊相善的心思瞬間就從天子宗廟中抽離了出來,想着指日可待的逍遙日子, 臉上的笑意愈來愈深, 思及班紹的時候, 卻無端猶豫了一息。
她走到殿門口就站住了等候, 所以班純剛出來就找到了她, 親昵地挽上她的胳膊, 語氣輕快地問道:“阿善, 你作答可還順利?”
莊相善回握她的手, 順勢收起略微有些低落的情緒,嫣然笑道:“不枉我這幾天頭懸梁錐刺股地苦學, 料想是不成問題。你對課業向來上心,我就不用多問了。”
班純羞赧地輕輕搖搖頭,又對剛剛走到面前的裴必徽問道:“六郎答題答得還順利嗎?”
裴必徽臉上原是挂着笑的,聽到問題就僵住了,他尴尬地讪讪笑了笑:“還不錯吧。”
見他臉色突變,班純也識趣地應了一聲就略過了這個問題,轉而說道:“聽說今晚又加上了煙花表演,結束後還可以放孔明燈許願。”
莊相善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同時四處張望着那個熟悉的身影現在何處,待看清的時候, 班紹已經快要走出她的視線範圍了。
莊相善跺了跺腳, 氣道:“珍惜, 我有幾句話要問殿下, 你和裴六先去吧,我随後就到,切記要等着我。”
她邊說邊朝班紹跑去,這會正是嘈雜的時候,班純只依稀聽清楚了讓她和裴六先去的話,至于莊相善晚些才來、讓她等着她的話,則一概漏掉了。
班紹和周鏡水并肩正往外走,別人臉上或多或少是如釋重負的一派輕松,但他們的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沉重。
“殿下,等等!”莊相善一路狂奔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小口小口地喘着氣說道:“你們走這麽急做什麽?”
二人轉身一看,周鏡水便十分識趣地對班紹道:“殿下,我先去東宮等你。”
“不必。”班紹神态自若地睨了莊相善一眼,沉聲道:“你同本王一道吧,說幾句話而已,聽完就走。”
周鏡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讷讷道了聲“是”。
這時莊相善已經平複了呼吸,溫聲詢問道:“殿下發揮得如何?可還出色?”
班紹微微睜大眼睛,帶着嘲意揶揄道:“你有這份閑心,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日後會不會受莊公責難吧。”
他态度惡劣,莊相善卻只是漫不經心地哼笑了一聲:“成績的事麽?殿下會知道的。”
班紹懶懶地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詞,轉身就要走。
莊相善高聲道:“我來是想問殿下,昨日找我去東宮是有什麽事嗎?”
班紹沒有轉回去,背對着她斥道:“昨天發生的事,今天才來問,你知不知道過時不候是什麽意思?”
莊相善眉頭緊蹙,急躁地往前走了一步:“你真是混不講理,今天就是結業考試,昨天我想多看會書也成錯了?”
班紹終于轉過身來面對着她,眼神輕蔑,連聲調也拔高了:“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既是在看書,那你為何還去了公主府?”
莊相善不無委屈地跺腳道:“是珍惜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我才去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她。”
班紹面色稍和,但還是瞪視着她,莊相善又道:“你不相信便也罷了,可王允恩來不是也沒說清楚你找我做什麽嗎?萬一又是件不急之務,我去了豈不是白白虛耗光陰?”
一旁的周鏡水有些看不下去了,啓唇想替班紹分辨幾句,卻被後者及時地攔下了。
班紹再開口時,言辭雖然依舊尖銳,但語氣已經軟和了許多:“本王找你怎麽可能是因為無關緊要的事?你當本王很閑嗎?”
莊相善越說越覺得委屈:“是殿下覺得我很閑,考試在即,我又不是垂髫兒童,當然知道該做什麽。殿下卻不容分說就先入為主,難道還要我好聲好氣地陪着笑受冤枉嗎?”
班紹一下就心軟了,立馬改口承認道:“莊九,是本王失察了,你別放在心上。”
莊相善極其幽怨地白了他一眼,雙手捂上耳朵,轉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班紹先“诶”了一聲,猶豫一瞬便拔腿想去追她,緊接着,他身後的周鏡水也“诶”了一聲道:“殿下這是要去哪?西北數州歉收的事還沒處理完呢。”
班紹腳下一頓,回身看着他,面色掩而仍露糾結。
周鏡水忿忿不平地說道:“殿下昨日特地空出時間幫莊九,可剛才我聽着她的意思,她是一整日都沒去東宮啊,這不就是在白白浪費殿下的時間嗎?”
班紹并指捏了捏眉心,嘆口氣道:“運糧計劃只剩下最後一點章程了,本王相信你能處理好,你且去吧。”
周鏡水一怔,再開口的語意頗深,音量也低了下來:“眼下聖上卧病不起,如果沒有殿下親口下的教令,旨意也是施行不成的,還請殿下顧全大局。”
然而班紹心中已經拿定了主意,眉目漸舒:“你先回東宮替本王頂一會,本王至多半個時辰必歸。”
周鏡水又挨近了他一點,說話的聲音細如蚊吶:“殿下,請恕我直言之罪。殿下乃天意所屬,不屑結黨然已天下歸心,大權在握之際卻幾次三番為莊相善破例,視自己多年來的苦心經營為無物,敢請殿下以* 大局為重。”
班紹默了一默,很自然地揚起一個淺淡的笑:“十一,本王的确沒有看錯你,但是操勞了這些天,你現在太過于緊張了,不如這樣,你回去休息休息吧。運糧的事就交由本王回去處置,今日傍晚前傳旨出京,糧食明日啓程。”
班紹言盡于此,周鏡水知道這話輕易接不得,只得俯首聽命:“願為殿下鞍前馬後。”
班紹說完話走出弘文館的時候,正好看見莊相善撩起轎簾,四目相對不過一瞬,她便冷漠地別開視線,而後車夫也揚起了馬鞭,驅車向綠野園去了。
班紹快走兩步,在另一頂轎辇前扯住将要上轎的人,看都不看人便平聲說道:“本王借你的車一用,事後自己去東宮取。”
莊相善下轎的時候,班紹已經擋在馬車前了,強壓着怒火道:“跑這麽快,你屬兔子的?”
莊相善仍在氣中,冷笑着嗆聲:“殿下不是比我還快嗎?”
班紹的臉色又黑了一分,但仍隐忍着同她說話:“此處人多眼雜,去旁邊,本王慢慢跟你解釋。”
說罷就向旁邊走去,但莊相善卻停留在原地沒有動,班紹不得不停下腳步等着。
半晌,莊相善舒了口氣道:“不必了,我已經不生氣了,而且殿下本就用不着跟我解釋什麽。”
離開之前,莊相善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還是輕聲說道:“興許,我已經猜到殿下叫我去是要做什麽了呢。”
就算班紹不說話也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場,他冷眼注視着莊相善的一舉一動,手掌握成拳又松開,想了想還是跟了進去。
正如班純所言,綠野園野趣十足而又不失富麗堂皇的氣度,亭臺樓閣自不必說,還搜藏了不可勝數的嘉木怪石安置出數個假山,又引水成池,水中央浮有二島,分栽四季花卉。賓客可以乘船觀賞山水閣樓,也可棄舟登岸,臨水賦詩。
進門的第一幢樓上書“思月”,裏面是不絕于耳的下注聲和吆喝聲,莊相善看見自己身後跟着的班紹了,是故猶豫了一瞬沒有選擇進去,只探頭看了看其中沒有班純的身影,便又退了出來。
見她還是沒有半點跟自己說話的意思,班紹只能跟着她在園林裏瞎晃悠。
園林景致靜谧而亭閣又分散,莊相善在外面找了一圈也沒找見班純,綠野園裏水氣旺盛,拂面的風已經不僅有涼意了。
她打了個寒顫,開始有些後悔今天出門的時候嫌礙事,連件多餘的外披也懶得帶上,畢竟今天可是要在綠野園裏待到晚上的,到時候只會更冷。
走到水邊的時候,負責接送人去島上的小船已經所剩無幾了,莊相善猜想班純已經先登島了,便決定乘船去島上找她。
班紹剛才就注意到她打顫了,看到她要登船立馬上前冷聲攔道:“島上濕氣加重只會更冷,先回前面讓人找件衣服給你。”
莊相善有些意外連剛才那個小幅度的冷顫都被他看見了,但心裏還鼓着氣,便跳上船一口回絕道:“多謝殿下關懷,既然還有正事要處理,那殿下也不必跟着我了,這就請回吧。”
說罷又吩咐道:“我們撐船走吧。”
船夫應了一聲,揮舞起船杆在空中畫了個半圓,眼看小船就要駛走,班紹一聲不吭地跨了上來。
島上遍植奇葩名木、花叢莺啼,風光勝卻人間無數,良辰美景如此,莊相善一時看得癡了,着迷一般走進了最近的一個小樓中,憑欄遠眺,池館清幽寂無人聲,只聽得見流水嘩啦嘩啦的韻律。
“莊九,君心莫測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吧?即便真要揣度,也只能裝在心裏。”
莊相善步入此間便放松了不少,她轉過身,看見班紹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便也只是不以為然地勾了勾唇角:“我猜了又怎樣?殿下要罰我嗎?”
班紹走近一步,輕笑出聲:“你且說說,倘若猜對了就不罰了。”
話已至此,莊相善把嘴一撇道:“根據我對殿下的了解,殿下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放任我三年不學無術,卻在考試前一天傳我前去,無非是有辦法讓我過了這關,但可想而知,手段并不光彩。”
班紹一臉坦然,看着她的眼神玩味,從容不迫地綻出個笑模樣:“既然知道本王為你委曲求全至此,還鬧哪門子的脾氣?”
“我鬧脾氣是因為殿下又對我視而不見。”
莊相善隐隐有些不耐,但并不是因為他滿到外溢的自作多情。
她認真地看着班紹的眼睛道:“我在家中溫習功課的時候,看的正是三年來殿下幫我寫的課業,篇篇都是仁義禮智、修齊治平,偏偏也是這樣一個寫出可堪傳世的道德文章的人,為我背棄了信譽。”
她擡頭仰視着班紹,臉上的笑容殘酷而又諷刺:“只是殿下可有想過,或許我根本不需要呢?要是我成績好,出題的學士定認為是殿下透題舞弊得來的,要是我成績差,那也是我不識擡舉、爛泥扶不上牆。”
莊相善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班紹從未見過她這幅卑微自責的樣子,早就笑不出來了,越聽越是膽戰心驚,手足無措地上前一步,艱難地開口想要寬慰她。
“究其根源,是本王總想着替你包攬一切。是本王不好,你要怪就怪我吧。”
莊相善柔婉地笑了:“不怪你,殿下确實為我做了很多了。”
班紹無奈地垂下眼睫,啞聲道:“原來你知道。那莊九,本王對你的情誼,你當真一絲動容也無嗎?”
莊相善不能說是,也無法說不是,只能沉默以對。
她垂首不語,一縷松散的鬓發輕輕飄落在白皙細長的脖頸上。
班紹的呼吸聲漸漸沉重了,長久的相望令他難以自控地欺身貼上莊相善柔潤的身軀,手臂托住她的腰肢,一點點受力将懷中人擁得更緊。
莊相善方寸大亂,試圖用手死死地抵住他寬闊的胸膛。
班紹渾然不覺如此親密無間的姿勢有何不妥,仍慢慢地俯下身子,一點一點接近她的臉頰。
近在咫尺的炙熱目光避無可避,他終于察覺到自己已經太過逾矩了,瞬間抽身離去,臉上是難得一見的慌亂之色。
莊相善背過身子,向窗外深深吸了兩口氣,她的胸口因為緊張而劇烈地上下起伏着,更令她感到後怕的是,她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班紹冷靜下來之後,心中滿是懊悔:若是剛才自己沒有魯莽沖動,就不會吓到她;若是剛才自己沒有優柔寡斷,興許就能得償所願,總之決計不會像現在這樣進退維艱。
粼波蕩漾,送進一股料峭透骨風,莊相善狠狠打了個哆嗦。
見狀,班紹盡量裝作無事發生一樣說道:“你先乘船回去吧,本王去找珍惜。”
莊相善也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點頭答應道:“好,那我先回去前面等你們。”
兩人一路沉默着走出去,莊相善頭也不回地去了水邊,班紹則朝着花叢掩映的深處去了。
莊相善回到思月樓的時候,仍舊心亂如麻,怎麽緩也緩不過神,索性避開人聲鼎沸的一樓大廳徑自去了二樓雅間,吩咐一個侍女給她倒杯熱茶,再找件外披來。
侍女有些奇怪她要的東西,便多問了一嘴:“女郎可是受涼了?要不要去請個郎中?”
莊相善沒有應聲,只是搖了搖頭,侍女知道今天來的都是貴人,見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敢掉以輕心,忙不疊地去取了東西便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了。
侍女小心翼翼地端上熱茶,又替她披上薄披,莊相善這才有了反應,對着她友好地笑了笑:“多謝。”
莊相善要茶不是用來喝的,她端着溫度合宜的茶盞暖着手發着呆,過了沒一會,班紹便帶着班純和裴必徽進來了。
班紹目睹了一樓□□競技的人群,面色怏怏不快,看見莊相善的時候才稍有緩和。
莊相善沒有起身,班純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一臉歉疚地說道:“阿善,我以為你會和皇兄一塊游玩,便和裴六先登島了。”
莊相善将她扶在自己身邊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說道:“沒事的。”
班純這時才注意到莊相善的樣子有些不自然,擔心地問道:“阿善,你怎麽了?我怎麽瞧着你好像丢了魂似的。”
顧忌着班紹還在,莊相善勉強勾了勾唇角道:“沒有,別多想了。”
裴必徽也走到桌前,還沒坐下就聽到班紹清清嗓子開口:“人已經幫你找到了,那本王就先走了。”
莊相善還沒來得及說話,裴必徽已經替她問出:“殿下這就要走嗎?這麽急?”
班紹應聲道:“手上還有公務亟待處理,實在走不開。”
班純飛快地看了莊相善一眼,有些為她失落,便小聲道:“晚上還有放燈許願環節呢,就算皇兄要走,也寫個願望吧,到時讓阿善代勞。”
班紹對放燈這種事不感興趣,但聽到後面的提議時,還是答應了下來,向侍女要來紙筆後,便走到一旁去了。
他向來不信這樣虛無缥缈的方式會對實際産生什麽助力,便只是寫了“政通人和”四個字。
班紹有意緩解剛在那件事橫在二人之間的尴尬,便故意鄭重其事地将紙條交給莊相善,叮囑道:“莊九,你可不要偷看。”
莊相善原本緊張地低着頭,聽到這話就不甘示弱地擡了起來:“我才沒那麽好奇呢。”
班紹向她投去戲谑的一眼,輕笑出聲:“那最好不過了。”
他收了笑,闊步向外走去,同時沉聲說道:“裴六,跟本王出來。”
裴必徽心中了然他要對自己說什麽,對班純點了點頭就跟上了。
莊相善沒看班紹的背影,埋着腦袋把紙條折成小小一塊放進了衣袖裏。
和兩個好友說笑嬉戲了一陣,莊相善便将剛才發生的不愉快丢到了腦後,下到一樓,看他們打牌樗蒲玩得不亦樂乎。
光陰似箭,天幕染上了墨色,上面層層疊疊的烏雲綿延,浮現片片陰影,雲月聚合離散,地上攢動的人頭也彙攏又分開。
随着一聲轟鳴聲,璀璨絢爛的煙花接連不斷的騰空而起,照亮無邊暗夜,吹落星如雨,整個上京城的人一同見證了這場盛大的慶典。
莊相善仰面看天,外披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她卻絲毫不覺寒涼,她的雙眸被耀目煙火映照得熠熠生輝,思緒飛出綠野園,墜在了東宮中。
看完煙花就到了放燈許願的重頭戲,莊相善和裴必徽一人拿了兩個孔明燈,班純取了紙筆。
莊相善提起筆,不假思索地揮就早就想好了的四個大字——國泰民安。
三人各自寫好願望便放進了燈中,莊相善也掏出了班紹留下的紙條,裴必徽一見就嘿嘿笑道:“莊九,你真能忍得住不看?你就不好奇殿下寫的是什麽嗎?”
莊相善心中一動,手上的動作也頓了頓,最後卻還是鐵面無私地瞪了瞪他:“我不看,你也別動什麽歪腦筋。”
裴必徽低聲嘟哝了句什麽,倒也沒再堅持,莊相善飛快地将字條塞進燈裏,點火放飛一氣呵成。
旁邊也已經陸續有人點火放燈了,緩緩飄起的孔明燈散發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即便天空中飄滿了燈,莊相善還是認得出哪個是班紹的、哪個是自己的。
她一直仰着頭,直到孔明燈去到了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才戀戀不舍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