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 53 章
◎這西府海棠的根,早就爛了◎
連日的雪終于停了, 天清塵淨,上陽宮內,莊相善身穿一襲有鳳來儀的廣袖間象牙白色襦裙, 閑來無事便幹脆閉目養神。
班純突然進到殿中,也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衣衫, 莊相善毫不見怪地睜開眼, 笑吟吟地伸手引她坐下。
班純勾唇笑說:“我今日不請自來, 沒有打擾你的正事吧?”
莊相善啞然笑道:“東宮宅眷只有我一個, 宮中的一切又有太後操持着, 倒也沒忙什麽。”
她頓了頓道:“不比前朝, 你皇兄他才是真忙得不可開交, 連我去太極殿找他都只抽空說上了幾句話。”
她的神情嚴肅而認真, 班純硬生生把調笑的話咽回去了,改口寬慰道:“新皇即位, 和談在即,再加新歲伊始,樁樁件件都不輕松,皇兄也有他的難處。”
莊相善苦笑着說:“好在你皇兄已經習慣處理這麽多事了,不至于手忙腳亂。”
班純拍了拍她的手,柔聲說:“忙過這陣就好了,若你不嫌棄,我多進宮來陪你。”
“怎會,你肯來我高興都來不及。”
莊相善會心一笑,神情輕松了些, 指了指剛端上來的茶水, 抿了一小口道:“聽王允恩說, 裴将軍明日抵京, 裴六也在同行之列。”
聽到這話,班純的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喏喏道:“正是。”
莊相善沉吟片刻又道:“我還聽說,此次戰役中裴六表現得相當勇猛無畏,立下大功一件,看來日後見他時不能再以行第稱呼了,真該改口稱小裴将軍了。”
班純低笑一聲,盡态極妍,嘴上跟着重複了一遍:“小裴将軍。”
莊相善噗嗤一笑,又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對她道:“我想阿紹是有意為你倆指婚的,只是還有一樁難事,若是裴六尚公主,恐怕就不能再領兵打仗了。”
班純呵呵笑了兩聲,顯然并不為此而困擾:“阿善,你還記得裴六走的那天,你和皇兄去公主府找我這事嗎?那時皇兄心有顧忌,避着你将我帶到一旁去說了幾句話,不過我想現在總歸是可以告訴你了。”
莊相善眼前一亮,好奇地望着她,班純則慢吞吞地說道:“皇兄告訴我,暫時的分開是為了将來更好的相聚,裴六賺了軍功在身,說話才有分量,以後不論做什麽都會方便許多,與我的關系雖然同樣重要,但是二者的順序不能變。”
“原來如此。”莊相善哈哈笑道:“原來就說了這個,那有什麽不能讓我聽的?”
班純偷眼瞥了瞥她,幽幽說道:“那不是皇兄怕你聽到了,用同樣的說辭對付他嗎?皇兄還是很懂你心思的。”
莊相善一哽,半好笑半好氣地說說:“阿紹心思果然深沉。”
班純也沒戳穿,正好從露帶着一衆宮人來送點心,她放眼一瞧就瞧上了其中一份胭脂色的蜜餞,連連招手示意宮人把那碟放到自己面前。
“今日午膳吃得太飽,我正好想吃些酸的消消食。”
她只咬一口便嘗出了不同,含糊不清地說道:“唔…不是山楂,大抵是海棠果,也能吃。”
旁邊的宮人笑着肯定道:“長公主真是神了,這都能嘗出來。”
聞言,莊相善神色一變,轉而也拿起了一塊蜜餞細細端詳,若有思索地問道:“從露,這東西是誰做的?”
從露一臉迷茫地回道:“這碟海棠果是尚藥局送來的,說是用秋日裏采下貯存的海棠果熬成醬再烘幹制成的,功效我沒記住,總之是對鳳體有益,娘娘,怎麽了?”
班純咬着半塊海棠果,同樣出聲問:“阿善,你想到什麽了?”
莊相善眉心稍緊,讓從露把正對面的窗戶打開,對班純緩聲說道:“珍惜,你還記得上陽宮之前栽的是什麽樹木嗎?”
班純端起茶将口中的殘渣咽幹淨道:“這我還能忘了,是西府海棠啊,皇太後最喜歡的花,父皇在的時候,莫說上陽宮了,禦花園裏種的也都是這個。”
莊相善略一擡眼,從露便把二人對面的窗戶撐了起來,順着望向庭院,從前比人還高出一頭的海棠樹消失得無影無蹤。
“前天宮人要将這些海棠移到太後居所時,被太後拒絕了,可是你皇兄執意要在上陽宮種茉莉,這些西府海棠便被移到了禦花園去。”
班純沒了吃下去的胃口,歪歪頭道:“這又能說明什麽?”
“現在還不知道。”莊相善把手中的海棠果扔下,用絲帕細細地揩拭過指尖,對着從露輕描淡寫地吩咐:“本宮很喜歡這東西的味道,你去讓尚藥局的人過來領賞。”
從露應聲退出殿外,班純這才正兒八經地提起:“阿善,你是不是還在想我皇兄和太後之間的事?可惜我母妃過世得早,不然還能幫你問問。”
莊相善橫眉一掃道:“胡說,哪有你這樣往自己身上攬責的?左右不是什麽大事,等阿紹空了,我非得撬開他的嘴不可。”
班純點了點頭,站起來向她告辭:“宮中之事我不好旁聽,改日再來看你。”
莊相善道了聲好,送走班純後,便靜下心來細思其中關竅,臉上再沒了笑意,眉眼間隐隐有憂色浮現。
從露回來複命後的不多時,尚藥監帶着一個宮人也到了。
莊相善正襟危坐,端的一派威儀,虛扶一把鬓間華釵,悠悠然發話:“尚藥局送來的點心本宮嘗過了,味道上佳。本宮剛執掌鳳印,還沒與宮中多走動,倒是難為你們有這份心思。”
尚藥監滿臉堆笑答話:“豈敢豈敢,素聞娘娘寬宏不拘小節,今日一見果真不假。”
莊相善微微一笑,接着問道:“海棠果制成的蜜餞還有嗎?本宮近來胃口不佳,這東西很是開胃,想多要一些。”
尚藥監拽了一把身旁站着的宮人,介紹說:“海棠果脯是這個小丫頭做的,娘娘別看她年紀小,踏實肯幹又機靈,跟後宮中的娘娘們打交道,都是讓她跑腿呢。青玉,上前答話。”
被喚做青玉的宮人往前走了一步,盈盈禮道:“回皇後娘娘的話,這海棠果脯都分發出去了,既得娘娘青眼,我回去趕緊再做一些送來。”
莊相善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遍,輕“嗯”一聲,又溫聲道:“你怎麽冬日裏還穿得這樣單薄,就連鼻子都凍紅了?”
青玉乖巧地搖搖頭答道:“多謝娘娘關懷,青玉不冷。”
莊相善眯了眯眼,慵懶地笑道:“哎,本宮瞧着實在不忍心,這樣吧,本宮的侍女手裏還有幾匹用不上的料子,就賞給你拿去做兩身厚衣裳吧。”
她話鋒一轉,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對尚藥監道:“你公務在身就先回去,讓青玉在這等着取了布匹再回去。”
從露心領神會,帶着尚藥監退出了殿外,待殿中只剩下莊相善和青玉的時候,她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是你想見本宮?”
光潔可鑒的地磚上映出一張神色平靜的臉,只是青玉自始至終都低着頭,使人無從得知。
“青玉愚鈍,不懂皇後娘娘的意思,得娘娘傳召乃是意外之喜。”
莊相善也不急,往後一靠,似笑非笑地說道:“哦,原來是本宮會錯意了。你做的海棠果原料是從何處來的?”
青玉從善如流道:“原料就是上陽宮中的西府海棠掉下的海棠果,只是這宮裏伺候的人不識貨,以為這随處可采的果子上不得臺面,我開口一要便都讓我來撿去了。”
“上陽宮易主,海棠也換成了茉莉,這麽看來倒還挺可惜的,來年秋天就沒有海棠果給你采了。”
青玉慢慢擡起頭,擲地有聲:“不可惜。娘娘有所不知,這西府海棠的根,早就爛了,只是深埋地下,旁人無從得知罷了。”
四目相接,莊相善只覺得面前這女子眼中藏了太多與年紀不相符的算計和試探,她輕嘆了一口氣,淡淡地垂下眼睫:“繼續說。”
青玉答應了一句,有條不紊地說道:“娘娘還是太子妃的時候,鄭渡川指使人行刺您,這事一經公布,朝野震驚,我也有所耳聞。到了論罪處罰的時候,聖上曾和太後閉門談話,結果是,最終鄭家滿門只有鄭渡川一人作為主使伏誅,世人都說聖上體恤鄭家為太後母家才格外開恩,只是事實果真如此嗎?”
莊相善禁不住皺眉冷聲質問:“本宮尚且不知道,你怎敢胡亂猜測?”
青玉含笑說道:“娘娘容禀,青玉并不是信口胡言。一個偶然的契機,青玉拿到了一封絕筆信。”
莊相善瞬間睜大了眼睛,旋即又恢複了常态,追問道:“鄭渡川寫給太後的?”
“不錯,這信前面是求情,後面是認罪。”青玉的口吻平靜得不能再平靜:“這罪不是大逆不道行刺殺之舉,而是一個長兄對自己幼妹的忏悔。”
“信中詳呈了二十年前他是如何違背太後本意送她入宮為妃的。”
大殿陷入靜默之中,直到爐火裏的紅碳爆了一聲響,莊相善方回過神一般問:“你為何要搜集太後從前的事?”
青玉一笑置之:“若是我說我只是出于好奇,娘娘會信嗎?”
莊相善心事重重,不接這話,只神色凝重地問道:“信在哪?”
青玉亦收了笑,垂着頭道:“長門宮,先帝沒有将任何一個後妃棄置冷宮,現在已經罕有人跡,放在那再安全不過。”
莊相善當即說道:“口說畢竟無憑,本宮要親眼見到這封信,兩日後寅時初刻,長門宮內見。”
青玉頗有些意外地問道:“娘娘要親自去取?”
莊相善冷淡地回道:“你不必替本宮擔心,只保證自己不被發覺即可。”
青玉默默點了點頭,殿外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從露回來了,她拿了兩匹布交到青玉手裏,又将她送出殿外。
在天寒地凍裏走了好幾遭的從露回來一連說了好幾句話都沒得到回應,不解地擡頭望去,才看出來不一會的功夫,莊相善忽然多了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