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着跑走的女孩, 已經離開有一小會了。會客室外的辦公桌旁圍坐着的吃過午飯回來了的人,在外面聽不見裏面的人在說些什麽,耳尖的人最多也只是聽到那個漂亮的女孩揚起聲音隐約質問了一句“蕭菀青, 你到底在害怕什麽”。但透過玻璃窗,她們可以看清裏面發生的一舉一動。圍觀着的人都不由相視一眼, 在心底裏演練起了看圖寫話。

小柯是後面才回來的, 只圍觀了半程。她看着會客室裏背對着玻璃窗,自林羨走後, 始終低垂着頭, 久久站立着的蕭菀青,再看看開始臉色各異的同事們,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走到半敞開着的會客室門口,輕輕地敲了兩下門,走到蕭菀青的身後,擋住了外面探究的目光,關心地問蕭菀青:“主編, 你還好嗎?”

蕭菀青阖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她挺直了腰背,轉過身,擡起頭,眼圈有些紅, 明顯是哭過了的痕跡。她看向小柯,輕輕地搖了頭,聲音低啞解釋道:“家裏有點事, 鬧矛盾了,不好意思,讓大家看笑話了。”不只是說給小柯聽的,更是說給外面那些看熱鬧的人聽的。

至于別人信不信,她也不是很在乎了。

她擡起手表,距離上班還有一點時間,于是她牽強地朝着小柯笑了笑,吩咐道:“我去衛生間收拾一下自己,麻煩你上班時間到了幫我把下午晚一點約見廣告商要用到的資料再整理檢查一下。”

像是看不見同事們若有若無偷偷投來的打量眼光一般,蕭菀青目光沉靜,面色冷然地一步一步穩穩地坦蕩地從她們面前路過,從容拐進了盡頭邊上的衛生間。

走進衛生間的隔間,合上了木質隔板的門,像是終于找到了安全的容身之所,蕭菀青面對着封閉着的木板,一下子就失去了全身的力量,蹲下了身子,一手環抱着膝蓋,無聲無息,淚流滿面。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的內側,口中漸漸彌漫出鐵鏽般的腥味,她卻恍若無覺。她擡起一只手,抓握着痛得像是裂開了一樣的心口前的衣料,攥的緊緊的,哽咽地喘不過氣,憋着不能發出聲音,哭地渾身都在發抖。

對不起,林羨,對不起,這樣傷害你,對不起,讓你遇見了這樣的我……

對不起……

林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擦幹眼淚,在路人錯愕異樣的眼神中,一路走到了停車處,取了車,機械地往那個沒有了蕭菀青的家裏開去。

她的心很疼很亂,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前方的路,她該怎麽繼續走下去。

她曾經查過很多經驗,都想好了,大學期間一點點暗示父母,等畢業了經濟獨立了有談判的能力了再和父母出櫃。她那邊的問題,她都自己解決,不用蕭阿姨煩惱。她不會,更不可能逃跑的。她也不出國了,那曾經是父母安排給她的夢想,現在,她有了自己新的夢想——和蕭菀青在一起。

她願意為蕭菀青披荊斬棘,想把她從此往後的人生軌跡,與蕭菀青合二為一。蕭菀青往哪走,自己就往哪走。

可是,如果蕭菀青,從未想過與她同行呢?她朝着蕭菀青努力地走了九十九步,可蕭菀青卻一步都不願意向她邁進,甚至,在她努力地自己邁開第一百步時,狠狠地推開她。一切好像都不過是她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她說自己在為難她呢?

林羨迎着風的臉頰上,又有了濕潤的水痕。

她什麽都不說,她又怎麽能知道她在害怕什麽,又怎麽能夠陪着她一起攻克下那一個個橫亘在她們面前讓她害怕的阻礙。她是年紀小,是有很多都不懂,可是,她願意為她成長,願意為她努力地盡快長到可以與她比肩的高度。

只要她願意給她機會,不要推開她。

可是,她不願意。

她不願意。林羨心裏默念着這三個字,哭得狼狽。小綿羊,像是随着主人的無力一般,一點一點緩了下來,最終車輪停下了轉動。

因多開了從林羨學校到蕭菀青雜志社這長長的一路,電量支撐不住,沒電了。

林羨停靠在了路邊,趴在車頭的儀表盤上,委屈地嗚咽出聲。

連你也欺負我……

連你也抛棄我……

好像今天這一天,她把這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眼淚都流光了。她不知道自己趴着哭了多久,直到最後,再無淚可落,再哭不出眼淚了,林羨擡起了頭,久久眺望橋下的蔚藍色的大海,潮漲潮落,浪濤拍岸。

她慢慢擦幹了臉上的淚跡,推着車,聽着耳邊呼嘯的車聲與浪濤聲,慢慢地平複着心情,慢慢地安慰着自己。

與漫長的人生相比,我們此刻經歷的分分秒秒,不過是太倉稊米。此刻所有的難過痛苦,都不過是短暫的,只要熬過了此刻,一切就都将會過去了。

于浩瀚的歷史長河來說,我們每個人經歷的一生,又都不過是滄海一粟。就是這樣短暫的一生,今生只有一次的每時每刻,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随時會結束的一生,明明你也喜歡我,我們憑什麽要錯過,憑什麽要遺憾,為什麽不勇敢,為什麽不争取,為什麽要委曲求全?

她不想後悔。至少,不想此刻後悔。

蕭阿姨說:“我不想你以後後悔。”

可是,人生,此刻都過不好了,為什麽要想以後。過好當下的每時每刻,一分一秒積攢起來,拼湊起來的不就是此刻想要的光明未來嗎?

林羨終于疲倦地推着車回到蕭菀青家裏,這一路,她想通了所有能勸慰自己要勇敢要堅持不要難過的道理。

可是,還是好難過啊。

她随口應了欲言又止的劉阿姨一句:“阿姨,我今晚不吃飯了。”而後,就鎖上了房門,拉上了窗簾,悶頭睡了過去。

沒事,睡一覺,睡一覺起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的林羨,又是一個勇氣滿滿的林羨。

林羨困倦極了,她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是聽見卧室外有人在不停地敲着門,一下一下,堅持不懈。

她拉着窗簾,室內依舊一片昏暗,一時分辨不出白天還是黑夜。她啞着聲音應了一聲:“稍等一下。”而後,揉了揉眼睛,一邊取過了手機看時間,一邊下了床往門外走去。

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的十點了啊。她居然睡了這麽久。

她打開門,就看見劉阿姨看着她,帶着些尴尬又讨好的笑,嗫嚅道:“羨羨,我就是有些擔心你。你看你昨晚晚飯和今早的早飯都沒吃。”林羨昨天回來的時候狀态就不太對,她不太放心打電話問蕭菀青,蕭菀青沉默了很久,只告訴她:“沒事,她心情不好,讓她一個人靜一會吧。”

可林羨作息一向規律,今天都這時候還不起來,劉阿姨忍不住有些害怕。從那一通莫名的追問電話開始,林羨就很反常了。她就算再摸不透蕭菀青和林羨之間發生了什麽,也看出了林羨情緒和狀态都不好。現在的小孩子可不好說了,要是真出點什麽事可怎麽辦?

幸好,只是她思慮過多了。

林羨神色還是有些低落的,精神也不像往常那般好,但到底還是朝她客氣地笑了笑,寬慰她:“我沒事,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這就去洗漱吃飯,早飯還有嗎?”

劉阿姨松了口氣,一疊聲應道:“有有有,我去給你熱一下。”

林羨輕輕地點了點頭,取了換的衣服,跟着出去洗漱了。

洗臉的時候,她攏起冷水,拍在臉上,腦子漸漸地清醒了過來。不論有什麽問題,她們總得面對面,溝通了才可能解決。但是,她找不到蕭阿姨。

她甚至不知道,這些日子,蕭菀青都是怎麽過的?如果按照她的計劃,她想要等自己離開了再回來,那這麽長的一段時間,她要住在哪裏?她能住得習慣,能住得好嗎?

今天周末,按照往常,除非臨時加班或者應酬,蕭菀青是不上班的。可是除了雜志社,她還能去哪裏找她。

林羨擦幹了臉,幾乎不抱希望地給蕭菀青打了一個電話。果不其然,直到響鈴自動挂斷,蕭菀青也沒有接起。

林羨黯淡了眼眸,收起手機,轉身出去。

她站在餐桌旁,咬了兩口吐司切片,一口氣快速地喝光了牛奶,而後,就往外面走:“阿姨,我出去一下,中午和晚上可能都不回來吃飯了。”

劉阿姨為難:“你阿姨讓我監督……”

話還沒有說完,林羨便擡起漆黑如墨的雙眸,目光幽深地凝視着她,端肅道:“如果她不喜歡我這樣,請讓她親自到我面前告訴我。”她系好了鞋帶,站起身子,背好背包,大步流星地拉開了門離開了:“我先走了。”

她步行着徑直走到了小區的路口邊,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報了蕭菀青雜志社的地址,就往那裏去了。

站在雜志社的對面,林羨看着敞開着的大廈玻璃門,仰頭望着蕭菀青所在的那個樓層,分辨不清,蕭菀青到底在不在裏面。

可是,她不敢上去了。

她的耳邊回蕩起蕭菀青哽咽質問她的那一句:“林羨,你想讓全公司的人怎麽看我們,想讓我成為公司茶餘飯後的談資嗎?”

她知道,流言蜚語會困擾傷害一個人。可是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永遠比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的想法更重要,所以,她不害怕,不退縮。

但是,蕭阿姨怕啊。她的蕭阿姨,看起來溫柔堅強,可內心卻比她想得還要柔軟脆弱。

她攥緊了拳頭,深吸了一口,最後,也沒有邁開腳步向前挪動分毫。她找了一個花壇,身子倚靠在瓷磚砌起的壇面,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大廈的門口,不敢錯過任何出入的人。

從驕陽當空,一直,等到了燈火闌珊。她心心念念的身影,始終未出現過。

十點半了,整棟大廈都沒有幾盞亮起的燈了,蕭菀青雜志社所在的那個樓層,上上下下兩層,都是漆黑一片的。

林羨動了動已經站得僵硬了的雙腳,最後一次掃過那個早已不再有人進出的大廈門口,從口袋裏取出手機,再次撥打了蕭菀青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可是,下一秒,就被挂斷了。

林羨哽着喉嚨,再次撥打了過去。

這次,電話沒有打通。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機械的女生,溫柔地宣告着一個無情的事實。

蕭阿姨,拉黑了她。

林羨的眼淚,在一瞬間,又不争氣地湧了出來。

下一秒,她擡起手背,擦幹了淚水,轉過身,在深夜空蕩的街頭奔跑了起來。她一邊跑,一邊打量着兩旁所剩無幾的店面。

跑了幾條街,她才在一個巷子裏看見一家還開着的賣手機充值卡的小店。

她拉開書包,從裏面取出錢包,一下子抓出了最內層裏面所有的紅色鈔票買了不知道多少張手機充值卡,像是癫狂的買彩票人等待刮開中獎一般,她刮開一張充值卡的密碼,撥打電話按照提示為蕭菀青手機沖上話費,而後,再撥打蕭菀青的電話。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刮開,再次充值,撥打。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這個步驟,她要再次刮開下一章充值卡的密碼時,手機屏幕,終于如願地亮了起來,“蕭菀青”這三個大字,在屏幕上閃爍着。

一剎那間,林羨又想哭又想笑。

她咬着唇,顫着手接通電話,像是捧着得而複失的珍寶一般,珍重地放置于耳邊。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耳邊,只有彼此輕輕的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許久後,蕭菀青像是疲倦極了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了過來,她哀傷地祈求她:“林羨,不要鬧了,讓我喘口氣好不好。”

林羨心中驀地一痛,淚水再次滑落,呼吸沉重了起來,哽咽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我們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聊聊嗎?”

“林羨,該說的我都說了。沒有再見的意義了。”她的聲音低低的,沙沙啞啞,充滿着無力感。

是她膽小,是她害怕,是她不敢。她怕再見她會被女孩熾熱的愛意融化,她怕再見她會被女孩真摯的言語說服,她怕她會被自己胸中澎湃的心痛與不舍沖昏頭腦。

她已經快沒有掙紮的力氣了。

林羨沒有回答她,只有濃重的呼吸聲,一下一下拍打在蕭菀青的心上。

又是一陣寂靜的沉默,蕭菀青再次開口,聲音輕輕的:“林羨,這麽晚了,不要在外面晃。”

這次,林羨吸着鼻子,帶着鼻音,艱澀地回應了她:“好。”

幾秒後,蕭菀青挂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