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這算是席硯醉生夢死好些天後第一次回家, 那種潦倒失意的樣子,別說是虞枝,就連他自己看見, 也是打從心底的抗拒和厭棄。

但席硯一時半刻也消化不了在虞枝那兒受到的打擊,至少老管家從未見過自家少爺臉色有這麽難看過, 整個人仿佛被人抽去支撐身體的脊椎骨, 眉眼耷拉,低低地垂下頭,沒有一丁點往日的精氣神。

他迎上去, 撲面而來一股過量的酒精味, 沒回家的這幾天裏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

“您這是遇到什麽事兒了?再怎麽樣也不能有家不回,讓席先生擔心啊。”老管家心疼地替他脫下揉皺的西服。

和虞枝的對話早已消耗掉席硯所有心神, 他臉上本來沒什麽表情,但在聽見“席先生”這幾個字後,忽然冷笑一聲, 自嘲道:“他?他怕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吧, 就算是擔心,也是擔心我為什麽敢跟他搶。”

老管家對這父子二人間的龌龊絲毫不知,只是下意識地皺起眉頭,看向席硯的眼神裏也有了一絲責備:“席先生是您父親,您做小輩的,怎麽能這麽說他呢。”

席硯知道和對方說再多也不過是白費口舌, 嗤笑一聲後,便抿緊薄唇, 不再說話了。

他只覺得整個人像是被貨車反複碾壓了幾遍似的, 血肉、骨頭,都被碾成軟塌塌的爛泥, 從裏到外全然透着一種無法言喻的疲倦,連耳邊老管家的絮絮叨叨都聽不太真切,只想躺回床上,好好地休息一夜再說。

拒絕老管家煲好的養生湯後,席硯拖着有如鉛重的雙腿邁上樓梯,明明只是幾十厘米的高度,他卻走得像是老态龍鐘的老人般費力,甚至好幾次在恍惚中險些一腳踩空摔下去。

“小心點。”

低沉熟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席硯猛地睜開眼皮,他已經上到二樓的最後一級臺階了,又是在走神下差點摔倒,是不知何時出現的席舊池伸出手扶了一把,才避免了下一秒頭破血流的場景。

感覺到席硯已經清醒且站穩後,席舊池收回手,用絲巾慢條斯理地擦拭後,才單手揣在西褲兜裏。

席硯的嘴角扯出一抹諷笑:“我以為你巴不得我摔下去,最好摔成個殘疾什麽的,這樣才徹底失去了競争力,你才好稱心如意。”

面對小輩大逆不道的挑釁,席舊池并未投以眼神,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的語氣:“難道你現在全須全尾的樣子,就能競争過我?小孩子。”

這還是那晚停車場被撞破後,父子二人第一次正面對峙,但硝煙味仿佛只在席硯身上能夠嗅到,而席舊池不過輕飄飄幾句話,就能夠左右勝局。

席硯被這句似諷非諷的小孩子氣得不輕,卻又找不到任何論點反駁,抛開兩人其他的所有條件,他和席舊池之間父與子的關系天然不平等,只這一點席硯便勝算渺茫。

“您倒是成熟,熟得一只腳踏進棺材了。”席硯冷笑。

這話實在太難聽,不應該是兒子對父親說出的話,如果老管家在這兒,恐怕當場就要臉色大變,但當事人卻仍舊如常,連一絲多餘的情緒起伏都沒有外露。

“別把耍嘴皮子的功夫用在這兒,”席舊池不疾不徐,“放縱這幾天也差不多夠了,收收心,明天你就飛去美國,替我好好打理席氏的海外市場。”

席硯聽到第一句話時本來下意識地就想要反駁,但席舊池立刻接上的幾句話卻讓他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是過去幾秒、還是幾分鐘之後,他陡然變臉,仿佛受到了極大的羞辱般整個人劇烈地發起抖,擡起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席舊池,睜到最大的眼睛裏透出全然的不可置信。

“你把我趕出去一次不夠,還想再用同樣的方式趕我第二次?!”

相比席硯的激動,席舊池顯得平靜許多,沉悶磁性的嗓音帶着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輕易地便在這場父子相争中取得上風:“趕走?原來你是這麽定義的——倒也的确沒什麽差別。”

席硯怒不可遏:“你別欺人太甚!你憑什麽趕我走,憑什麽染指自己的兒媳婦!”

“兒媳婦?”

席舊池似乎聽到個天大的笑話一般,眼神帶着幾分微不可察的譏諷,輕輕掃過席硯:“看來你還是不太清醒,對自己未來的小媽也不夠尊敬。”

“至于你問憑什麽,”他頓了頓,喉結滾動幾下,擠出幾聲沉悶的笑聲,“就憑我是你父親,憑我比你有權勢,憑我……至少目前為止,是你喜歡的人的男朋友。”

“無論是從哪個身份來看,我都比你有這個資格留在虞枝身邊。而你,很抱歉,他恐怕并不想再見到你。”

席硯對席舊池的不滿在他勝利者般對自己炫耀的這一刻達到頂點,無法克制的憤怒如同即刻噴發的火山岩漿,卻又在即将爆發的前一秒被硬生生忍下,越是這種被極端情緒沖昏頭腦的時刻,原本混亂的思緒卻越發清晰,失控好幾日的理智也在這一刻重回腦海。

席硯無比清楚的知道,即便他對席舊池再多不滿和憤懑,可那些比挑釁還過的話裏,卻沒有一句是捏造編纂的。

他和席舊池之間的差距鮮明且猶如天塹,就像虞枝說的那樣,他們流着相同的血脈,繼承着同樣的姓氏,就連那令人惱煩的優越感都如出一轍,但比起優點,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席硯回家的這一路也在想,如果他不是虞枝的前男友,而是虞枝的親人或者朋友,在自己和席舊池兩個人之間,也是會選擇席舊池而非自己的吧。

所以此時此刻,即使席硯心中充斥着對席舊池的滿腔憤怒,卻也找不出一句話可以反駁,甚至無法拒絕對方将自己調遣海外的安排——

如果不去,那他就更沒有機會發展屬于自己的勢力,拿不到更多籌碼。

他已經不再是五年前那個手無寸鐵的少年了,卻在面對這個城府莫測的男人時,依舊無力還手得像個三歲稚童。

身為男人的自尊心讓席硯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挫敗,他面如土色,嘴唇顫抖着,許久、許久,才終于閉上眼睛,像是失去了一切般,連聲音都毫無起伏了:“……如你所願。”

席舊池微微勾唇,對席硯的妥協很滿意:“很好。看來這些日子讓你打理公司,你也不是一無所獲。”

至少知道避其鋒芒,順應形勢。

席硯深吸口氣,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一言不發地撞過席舊池的肩膀,走向自己房間。

一步,兩步。

垂在身側的雙手漸漸握緊成拳,在席舊池看不見的地方,席硯眼神漸暗,原來的迷茫和挫敗一掃而空。

憤怒麽?

當然是憤怒的。尤其在知道身為自己父親的人,在棒打鴛鴦後居然觊觎虞枝,每每想起席硯便怒不可遏。

要報複回去?争奪?

席硯這樣想過不止一次。可他也知道,現在的自己撞上席舊池不過以卵擊石,況且虞枝本人根本不想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再這樣不顧形象的鬧下去,只會讓對方越來越厭惡自己。

與其留在這裏把事情搞得越來越糟,席硯想,他不如接手席氏在海外的經營,等到自己足夠強大之後再回來與席舊池分庭抗禮。

你已經老了,不是嗎?

席硯頓住,但沒回頭,只是在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時,忽然扯起嘴角,似嘲非嘲地笑了一下,暗暗想:

再兇猛的老虎也總有捕不到獵物的那一天,而到那個時候,更加年輕的雄虎會回到他的領地,咬碎舊虎王的咽喉,繼承他的一切——

包括他的雌獸。

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