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步錯, 步步錯。

人生這條路便像是在下棋,一着落錯滿盤皆輸。

裴青想要的功名利祿,到頭來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神色冷淡的姑娘, 她明明生的嬌婉柔美,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弱柳扶風的美人, 可現在, 卻露出了與身旁男人有幾分相似的神色。

銳利冷漠。

這神色在她說完這些話後又緩緩退去,沈莓低頭撫摸自己披風絨絨的毛邊,像是不再關心他今日會有什麽下場。

這一刻,不久前她還會沖他盈盈一笑, 叫他一聲“裴公子”的畫面好像成了幻覺。

一場鏡中月, 水中花。

裴青心裏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忍不住去想如果今日他沒做下這件事,他們日後又會如何?

滿屋的沉默之下, 只餘窗外風聲。

嚴許沒讓這沉默持續太久, 片刻後便又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想好有什麽要說的了嗎, 裴公子。”

裴青低着頭, 緩緩道:“想好了,先讓我看看我兒子。”

嚴許給臨冬去了個眼神,臨冬會意,出了屋子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裴青看着便也知道,嚴許應該是将人都關在密室了。

廚房牆後狹小的密室裏塞了足足7個人, 都被按劑量喂了迷藥,給那四個擄人的下藥最重,死活不管, 其餘三個普通人的藥量稍輕,這會已經隐隐有些要醒的痕跡。

臨冬索性将人全部弄醒, 卻只将女人懷裏的小孩子抱走了。

密室的們重新關上,也隔絕了裏頭女人哭着央求的聲音,可即便如此,在剛剛關門的間隙,堂屋的人依然能聽到一兩句話。

沈莓原本已經不想把心思放在這上面,卻在聽見諸如“我只是個外室,我沒嫁他”“孩子還小什麽都不懂,都是裴青讓他做的”這些話時,她突然皺了皺眉。

“哥哥,将他們三人一塊帶出來吧,我帶他們去廂房。”

她話音落下,嚴許的目光中透出幾分詫異。

他知道沈莓想做什麽,卻意外她竟然這般敏銳。

“好。”

嚴許微微點頭,于是很快女人和老婦也被帶了出來。

她們的手都被綁住,本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這下看到裴青跪在堂屋裏,更是身子都抖了兩抖。

女人抱着孩子,一副想趕緊與裴青撇清關系的模樣。

沈莓站起身,又叫嚴許拉住了手:“将秋實和臨冬一起帶過去。”

“知道了哥哥。”

她點點頭,明白嚴許是擔心她會出什麽事,哪怕只是到隔壁屋子也不放心,想來秋實和臨冬應當是比守墨守硯更厲害些。

沈莓走到院子裏,冷淡地看了女人和老婦一眼:“你們跟我進來。”

她進了堂屋旁邊的廂房,春華已經将燈點上,很快門也關了起來,外頭的聲音便聽不到了。

沈莓是聽到了剛剛女人的幾句話,便想着她與裴青既然關系匪淺,便也可帶出來問問。

若她接下來與裴青說的一致,表明裴青說的是實話,反之則在撒謊,不可盡信。

女人是個秀美的長相,但一雙眼睛卻透着幾分精明,她抱着兒子,時不時看沈莓一眼。

沈莓将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擡頭瞥了眼秋實。

于是秋實面無表情用萬蛛千絲瞬間在女人面前切斷了桌角,收回來時割破了她的領口。

女人吓的身子都僵了,這時便聽見沈莓又輕飄飄地說了句:“收起你的小心思。”

她當即不敢再有什麽想法,趕緊點頭。

老婦倒是老實,縮着身子跪在地上不敢動彈,但沈莓看一眼,便覺她與那女人并不是什麽長輩與晚輩的關系,倒像是個嬷嬷。

而女人懷裏的男孩,确實就是她在靈泉寺門口看到的那個,孩子被女人抱在懷中動了動,還沒有徹底醒來。

沈莓讓春華将孩子抱到了一邊,她坐在椅子上,将手攏在袖裏暖和,一邊輕輕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纏着的紗布。

“關于裴青,把你知道的都說了。”

在女人開口前,她又淡淡強調了一遍:“別耍不該的心思,對你們沒有好處。”

女人看着坐在面前的姑娘,明明長着一張溫柔嬌媚的臉,杏眼幹淨明亮,說出來的話卻叫她下意識心中一緊。

“我、我知道了。”

她不過是一個瘦馬,跟了裴青後才來的京都,其實沒見過太多市面,最多有幾分精明,現在也全然不敢想什麽了。

“我叫雲思,是個瘦馬,在蘇州城就跟着裴青了……”

雲思緩緩回憶,盡量把自己知道的與裴青有關的事都說了,生怕一會裴青若是說了什麽她遺漏的,叫沈莓以為她是有意隐瞞,不放過她。

在雲思的口中,蘇州城裴家在蘇州底蘊其實一般,祖輩出過幾個進士,但也都沒當成什麽大官,也就算半個書香門第。

裴青已經是家族中最出色的人才,自從他中舉後裴家人各個都希望他能順利考取功名,從此後在京都紮根,他們好舉家都搬過來。

最好是再能在京中找一門好親事,有岳家的幫襯,日後更好平步青雲。

“他其實是個虛榮心很強的人,喜歡人恭維他,在蘇州城時,他不是現在這樣的。”

裴青是在來了京都聽說嚴許的盛名後,心下很快有了主意,他要學着嚴許,誰讓嚴許受人青睐呢,聽說許多府上都想與他結親,只是他自己無意。

不過雲思也沒光說裴青的壞話,還是實事求是了一番。

他确實有幾分才學,不然也不會年紀輕輕就中舉。

這次來了京都更是一舉拿下榜眼之位,對裴家來說可謂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裴青中了榜眼,那在京都的親事便更好謀劃了。

而這其中,雲思的身份便十分尴尬起來。

她早年與裴青相識,因着嘴甜,會說他喜歡聽的話,很得他的寵,裴青還在暗中給她贖了身養在外面。

直到她有孕,懷上了他的孩子。

裴家自然不會讓家族中最有希望的後輩娶個瘦馬,連納妾都不行,因為裴青還未說親,他們還指望着他日後進京能攀上門好親事呢。

可又因為家中這輩人丁不旺,他們又想留下她肚裏的那個孩子。

于是便讓雲思生下來,讓她做了個外室,也不敢大張旗鼓的,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所以這便只有裴家人知道,繼續讓裴青偷偷将她養在外頭。

他們算盤打的也挺好,覺着等到裴青娶妻後,将兒子當個義子收養便是,裴青也被雲思哄着承諾,他日後去了京都考取功名,便納她為妾。

雲思自是歡喜,她瘦馬出身,即便是個妾也足夠了,更何況她還有兒子呢。

是以她便巴巴地跟着裴青和他娘一起上了京,住在這個小院子裏,那老婦也确實不是什麽長輩,只是一個伺候的嬷嬷。

“裴青來了京都後很謹慎,一次都沒有來過這兒,怕被人查到,只有她母親偶爾來看看昭兒。”

昭兒便是小男孩的名字,取名裴昭。

“昭兒很聽他爹的話,這次的事情也是裴青讓他做的,我、我想着如果能成,他能娶到王妃的妹妹,日後飛黃騰達,我的日子也會好過,所以……”

她自然也是認同這件事的,不然那些人也不可能把沈莓擄了之後關到這個院子來。

廚房的那個密室倒是這院子自帶的,當初找房子的時候裴青很滿意這點,當即便租下了這裏。

沈莓靜靜聽着,面上的神情一直很冷淡,等雲思說完這句後,屋裏陷入一陣沉默,她才微微擡眼問:“說完了?”

雲思趕緊點頭:“我、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我都說了,絕無半句謊言,小姐你就、就饒了我吧!還有昭兒,昭兒也什麽都不知道啊!”

說着她便又開始哭起來。

沈莓瞧着她,眼眸裏的神色在屋內昏暗的燭光裏讓人捉摸不透。

雲思确實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助纣為虐,但那個小男孩才三歲,沈莓皺着眉,裴青所作所為當真是讓人不齒。

她微微斂眸,有片刻沒說話。

屋內安靜的只能偶爾聽見一聲燭芯燃燒時“噼啪”的聲響,氣氛壓抑難明,讓雲思的心也跟着提了起來。

她跪在地上攥着手,明明是寒冬臘月,卻感覺身上都出了一層冷汗,生怕沈莓對她說的這些還不滿。

正想着,便聽沈莓再次開了口:“把今天裴青對你們的安排仔細與我說一遍。”

她醒來時已經被關在密室裏了,對外頭的事情并不知曉,但想來哥哥肯定會問裴青這個的,是以沈莓便也打算問問雲思。

雲思抿了下唇,回憶道:“他不來院裏,這安排是她母親來與我說的,其實對我們也沒有什麽複雜的,就是讓昭兒看了小姐你的畫像,然後讓他在今日去靈泉寺門口哭,誰問他話都不理,只理你。”

“那若是我不上前問他呢?”

雲思:“裴青說你性子溫良,不會不問。”

沈莓抿了抿唇角,攏在袖裏的手頓了頓:“繼續說。”

“然後便是讓昭兒把你往巷子裏帶,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找來的那些人,但他母親只說會把人送到我這兒來關在密室裏,還讓我帶着昭兒先去別處,就留嬷嬷在這兒。”

沈莓邊聽邊回憶了一番,确實如她所說。

嚴許下午帶她離開時吩咐過臨冬和守硯将院子裏的人都扔到密室裏去,那時好像便只有老婦和那幾個大漢,雲思和裴昭是不在的。

她又下意識摩挲了一下手腕的紗布,覺得應該差不多了。

想到擄走她那四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沈莓還是又随口問了一句:“你從未見過那四個人?”

“從未。”雲思道,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更有用些,她還補充了一句,“但我在密室裏看他們,覺得一個個塊頭大的吓人,裴青從前在蘇州城身邊也沒這樣高大的人,或許是在京都認識的。”

“嗯,知道了。”

沈莓淡淡應了一聲,緩緩起身。

她對秋實與臨冬道:“看着他們。”

兩人點頭應“是”,沈莓便帶着春華打開門,往外頭走。

這邊屋子裏話音落下,正巧堂屋裏裴青正開了口。

“我原本沒有想将主意打到沈莓的頭上,後來我在京都結識了一個做生意的夷人,有次喝酒他說起沈莓,問我何必舍近求遠,耀王妃的妹妹正适齡,不就是很好的結親人選。”

“他還說我若不趁早下手,過了這村可能就沒這店了。”

裴青便是在這樣的鼓動下,才将自己的心思放到了沈莓身上。

嚴許微微垂眸,手中茶碗裏的茶已經有些涼了,他也不在意,聽到裴青這番話,他眸中神色一頓。

“這個夷人可是叫圖瑪。”

裴青被他這乍然一問,愣了愣,這才點點頭:“是,你認識?”

嚴許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只道:“繼續說。”

裴青剛準備開口,沈莓從門外進來。

聽見腳步聲他,他回頭,看到月色下披着雪白披風低頭走進屋裏的姑娘。

她半垂的眉眼被屋裏暖黃的燭燈照的有幾分溫柔,卻在感受到他的目光時,輕輕擡眸,眼裏都是清冷。

裴青收回視線,沈莓也只是淡淡地從他身上掠過,便不再停留。

她重新在嚴許身邊坐下,低聲與他道:“哥哥,我那處問完了。”

嚴許臉上的神色在看到姑娘的那一瞬便溫柔下來,他低應一聲,在她坐下後捏了捏她的指尖:“辛苦皎皎,冷麽?”

“不冷。”

沈莓搖搖頭,安靜乖巧地坐着,嚴許便替她拉了拉披風,重新朝裴青看過去,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裴青斂眸,繼續剛剛的話,聲音裏卻有了幾分艱澀:“因為圖瑪的鼓動我開始計劃結識沈小姐,不過那日在東宮遇見……确實是意外。”

嚴許擡眸:“這便是說,除了東宮那次,往後便都是你有意安排的,我說的可是?”

裴青:“……是。”

他這個字落下後,能明顯感覺到沈莓的目光在看他,心中更有了幾分難言的情緒。

好像現在當着沈莓的面,曾經做過的那些事都變得難以啓齒起來。

沈莓看着裴青,聽到這些心裏其實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好像他說出什麽,她都不會覺得奇怪了。

“所以那幾個孩子沖撞上來偷走荷包是你讓他們做的,目的就是能給皎皎留個初次見面的好印象。”

嚴許神色冷淡,說出這些時唇邊露出一抹嘲諷。

關于今日的事,其實說到這便也差不多知道來龍去脈了,只是嚴許還有些其他的要問,又怕時間晚了,姑娘會覺得困倦。

他放任裴青還跪在地上,轉身微微靠近沈莓,擡手撫了一下她鬓邊的發,低聲問:“可要先送皎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