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公主怔了下,不解地看向李明達,“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今天叫房驸馬來,只為問話記錄證詞。一切照章辦事,做該做的,我能有什麽意思。”李明達轉即讓文書把證供收好,“回頭還要呈給聖人瞧,別弄壞了。”
高陽公主一聽李明達要把她剛剛的話記錄下來,臉色瞬間大變。她轉眸回憶剛剛自己所言,句句挑釁,傲慢無禮,而李明達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跟自己說。這東西如果被人寫下來,送到她父親跟前,那她在聖人跟前必然成了個欺負妹妹和欺辱夫君的刁鑽潑辣婦人。
她剛以抄寫了十幾天的孝經為代價,換來了自由。被禁足這半年,她已經在府中憋得要發瘋了。她可不想剛出來,又被抓了錯,再受懲罰。她已經犯錯一次了,如果這次再出事,父親對她的懲罰只會更重,而且再不會對她心軟。
李明達微微側首,閑淡地喝了口茶,等着她的後話。
高陽公主立刻明白李明達的意思,十九妹這是要自己對她道歉。高陽公主抿着嘴,很惱恨地看着地面,然後咬了咬牙,對李明達行了致歉禮。
“因忽然聽說有人懷疑房驸馬勾結兇犯,我心生不滿,便懷着怨氣來和妹妹評說,确實有些犯糊塗了,請妹妹見諒。”
當衆行道歉禮,且還是對比自己年歲小的人,實在是丢人至極。但沒辦法,人總要屈從于現實。與被禁足一年半載,還要被聖人繼續鄙棄,高陽公主更願意選擇短暫丢臉。
随後沉默很久,高陽公主沒有聽到李明達的回應,有些惱地看她。
“也請妹妹好好想想,若是你突然被家裏至親的姐妹懷疑幹了壞事,說是殺人兇手,你會開心?我惱也是人之常情。再說我能沒心沒肺地和妹妹交底,也是因為跟妹妹關系無間,信任你,才敢如此說開。總比那些什麽事都暗藏在心裏,琢磨着日後報複的人要好吧。”高陽公主嘴巴愈發靈巧。
“這邊沒說過姐夫是兇手,也沒人說他勾結兇手,只想就他和齊飛見面那幾次,問個緣故而已。”李明達審視高陽公主,“倒是十七姐,忽然這麽激動做什麽?”
高陽公主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好好好,就當我想多了,把妹妹想壞了,我也給妹妹賠罪了,你也就不要計較。我們姊妹吵吵鬧鬧是難免的事,就不必讓父親操心了,我聽說他近來身子不大好。”
“嗯。”李明達随即吩咐文書,把證詞燒了就是,不必上報了。
文書應承,象征性地抓着一卷紙下去。
“既然誤會解除了,還請十七姐移步偏堂暫且歇息,我問姐夫幾句話,用不了多久的工夫。”
高陽公主本欲張嘴說想留下,不過因剛剛她的行為不占理,這會兒再提要求也不好,只好應下去,給李明達一個面子。
房遺愛見高陽公主下去之後,連連給李明達賠錯,請她不要計較。
“被禁足久了,她心裏怨氣重,她想來是個沖動性子,還請貴主不要介懷。”房遺愛再次行禮賠罪。
“沒什麽,幾句閑話而已,我還聽得。其實剛剛文書只是在重新整理供詞,沒寫什麽,我不過是吓唬十七姐罷了。”李明達對房遺愛笑了下,請他繼續坐,又叫人上了他最愛喝的甜葡萄汁。
“嗯,這味道特別好喝,很甜,還不像是放了糖。”房遺愛吃到好吃的東西後,立刻就開心起來,問李明達,“這是什麽葡萄做的?”
“就是普通的葡萄,味道濃郁一些,是因它被烘得半幹,才榨汁,所以會更甜些,其實裏面一點糖都沒放。”李明達淺笑着解釋道。
“嗯,這法子好,回頭我也叫人學學。”
房遺愛和李明達就此閑聊幾句之後,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對李明達也沒了戒備。
“姐夫能否跟我說實話,你和齊飛見面,是否和互相幫有關?”李明達問。
房遺愛怔了下,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我這些日子有些愛酒,就常去肆意樓。有次喝醉了差點從樓梯上滑倒,便被齊飛偶遇攙扶住了。因此感謝他,請他吃酒,彼此就聊了不少。我倒沒想到,他一個賬房,竟也是胸中有丘壑之人,能談天說地和我暢聊一番。我覺得他頗有志向,很是覺得做賬房委屈了他,就要幫忙舉薦他做官。他這才跟我交底,和我說其實他也有些別的愛好,然後就講到了互相幫。我一聽這幫派裏的人都是彼此好心,互相幫助,是個好事啊,當時也因為醉酒,沒有深想,就喊着加入了。”
“加入多久?”李明達問。
“也就是從高陽公主被禁足後一個月開始的,大概也有四五個月了。我因為身份好些,常‘出力’,都是些舉手之勞。齊飛每隔幾天就會告訴我,幫了不多少人解決大麻煩,他們如何感恩戴德,我忽然覺得自己還能有用的,也挺高興。”
“那你求過‘幫助’麽?”李明達問。
房遺愛有些虧心地看一眼李明達,然後搖了搖頭,小聲說沒有。
李明達完全不信地反觀房遺愛,令房遺愛立刻明白公主已經看穿他了。
“十七姐夫喝了我的葡萄汁,就要說實話。不是有句俗語麽,叫‘吃人家的嘴短’。”李明達的玩笑立刻緩和了尴尬。
房遺愛跟着笑笑,在李明達的注視下窘迫了會兒,想了想,就不得不說了,“我請他幫忙查了一個人來歷,這個人是我們公主府上的,我保證和互相幫這件事沒關系。”
李明達審視房遺愛,“那還有沒有別的事?比如齊飛後來和姐夫更熟之後,有沒有提及東宮和地圖?”
“地圖我不知道,東宮他提過。他跟我說其實這互相幫其實是源于東宮,有太子的授意。我驚訝了好久,之後就不太想去肆意樓了,覺得那齊飛說話越發不可靠,在吹牛皮。”房遺愛如實交代道。
“還有呢?”李明達覺得事情肯定沒有這麽簡單,如果真如房遺愛所言這般,那高陽公主根本沒必要為了這事,替房遺愛出頭,鬧剛剛那麽一出。
“再沒有什麽了。”房遺愛眼睛看向別處。
“也好,”李明達命文書把真正寫下來的證詞拿給了房遺愛,讓他簽字畫押。
房遺愛提筆就要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
“姐夫想清楚了再下筆。這樁案子涉及到了東宮,聖人時刻過問。證供必然是要呈交給他過目。若姐夫所言句句屬實,沒有隐瞞,也不怕查,就沒什麽大事。但若其中有什麽遺漏,被聖人瞧出端倪,再引出什麽不必要的誤會和懷疑,到那時候只怕怎麽解釋都沒用了。”李明達說罷,就見房遺愛的臉色不好,放軟語氣道,“我并非不信任姐夫,我說這些慣例提醒一下,對太子我也是這話。別的不怕,就怕等事态嚴重了,我想幫忙卻再說什麽都沒用。”
房遺愛點點頭,忙謝過李明達的關心。他皺眉猶豫了會兒,心裏還是犯嘀咕,不知道該不該說。
“姐夫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隐?”李明達循循善誘,又見房遺愛還是為難,李明達就把屋內衙門的人都打發走,只留下田邯繕陪同。
房遺愛連連嘆氣,為難地搖頭表示自己不能說。
“真說了,你十七姐只怕會恨得此生再不見我。”
“那就不說,我問你,你點頭搖頭。”李明達笑問。
房遺愛苦笑道:“貴主莫要為難我了。我和你十七姐是夫妻,總要患難與共,便真是将來受了罰,我也甘願如此。”
“好。”李明達理解地點點頭,表示她不為難房遺愛,可以這就離開。
房遺愛意外道:“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難不成姐夫會以為我會對你嚴刑逼供?”李明發反問的同時,目光又在房遺愛的袍角處徘徊了數次,确認那塊兒蹭髒的地方是鐵鏽。
房遺愛對李明達行了謝禮,一邊盡量保持優雅,一邊急忙忙跟逃命似得快步離開。
李明達等房遺愛出去了,就使眼色給田邯繕,要他準備馬車。
田邯繕點頭,趕緊從後窗逃出去,悄悄地快速辦理。
在房遺愛與高陽公主乘車離開後,李明達也鑽進了馬車,令車夫遠遠地跟着就可。
高陽公主剛剛在刑部未敢細問房遺愛,上了車後,眼見着離刑部遠了,她便氣罵了房遺愛幾聲,又質問房遺愛經過。房遺愛雖然不大情願,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将經過一一講述給了高陽公主。
高陽公主狐疑地質問房遺愛:“你真沒把我供出去?”
“當然沒有,我深知和公主是夫妻,同福同難,我還不至于傻到還自己的地步。”房遺愛嘆道。
高陽公主笑一聲,瞥眼房遺愛,“這還差不多,不然我真會瞧不起你,這輩子都瞧不起你。”
房遺愛哼笑一聲,并不稀罕高陽公主的這種‘贊美’。
“記住,不管她給你耍什麽招數,怎麽威脅,你都死咬着不能說。”高陽公主指着房遺愛的鼻尖,再三叮咛她。
房遺愛:“我不懂,公主府又不缺錢。公主要那些金子做什麽,留着也花不出去。還是聽我的,趕緊運回去,哪兒來的哪兒去。”
“你懂什麽,人家說我五行缺金,我就得補金。你瞧我而今聽她的話,補金之後,奉了孝經給聖人,這禁足令便提前解開了。”高陽公主的口氣堅定不移,“再說他已經問完你的話了,事情都糊弄過去了,還怕什麽。”
房遺愛嗤笑不已,雖心中有諸多不服,但也不敢再有二言。
馬車随即拐進了高陽公主府。
田邯繕忙問李明達,“貴主,咱們還跟麽?”
“不跟了。”
李明達感覺到有一陣大風吹過,挑起窗紗,側仰首往天上看了看,天空東邊不知何時竟然有了一些黑雲。
“瞧這天,明天要下雨。”田邯繕跟着看去,随即感慨,然後揶揄公主道,“還真被房世子給說中了,貴主這下又要欠世子一個‘要求’了。”
“審齊飛最緊要,欠一個要求不算什麽。”李明達說罷,就讓車夫從平康坊走,去肆意樓買些酒菜,正好帶回去給大家用。
“貴主真好,體恤下屬。碰見貴主這樣的好主事,刑部司那些小吏們都要偷着樂呢!”田邯繕高興拍手,“奴正好也想着吃點肉呢。”
“你想吃什麽肉?”李明達笑問。
“羊肚肉,肥瘦相間,炙烤片刻,最好吃不過。”田邯繕知道他家貴主不介意,大方的說着,順便悄悄咽了咽口水。
李明達點點頭,讓田邯繕多要點吃,吃完了晚上也好攢足力氣幹活。
“多謝貴主疼愛!是不是還要備些點心?”田邯繕得了李明達的允準以後,随即算了算人數,打發人去肆意樓點了菜飯後,又叫人要了八十份的點心。
肆意樓的店掌櫃一眼就認出了田邯繕,起初還不敢接錢,後來見田邯繕誠心給,他才收了錢,随後去給坐在大堂窗邊的李明達行禮謝過。店掌櫃不知李明達的公主身份,就一口一個‘主事’叫着。
李明達笑看他,“倒不必管我們,你盡管忙去。”
店掌櫃見這位刑部司主事不拿架子,而且在他們肆意樓抓了人之後,又不嫌棄地主動來照顧生意,出手還極為大方,對其感激不盡。行禮再行禮,才告退。
沒多久飯菜就裝了食盒備好,放滿了整輛車。但這次出來就備了一輛車,其它人都騎馬。東西放在車上,那公主自然沒有地方坐了。田邯繕發愁起來。
“讓匹馬給我就行了,讓他們運菜先走。”李明達說罷,就放下手裏的果汁,起身要走。
店掌櫃在那邊招呼完客人,又來行禮相送,他看着李明達,幾番想了想,欲言又止。
李明達繼續微笑看他,目光極為親和。
店掌櫃這才有了勇氣,“有個事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不說草民還覺有點心裏難安,說了草民又覺得可能會白白叨擾到李主事。”
“你說。”李明達道。
店掌櫃這才壯着膽子對李明達說:“上次衙門的人走後,我樓裏有個博士忽然想起一樁事來,說是有次看見齊飛和一個外族人在肆意樓的後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了什麽。”
“外族人?從打扮能看出?”
“對,打眼瞧着像是吐蕃人。”店掌櫃說罷,就把人叫來了,讓其跟李明達再說一遍。
其所言果然與店掌櫃複述無異。
李明達應承後,就讓他帶着自己到肆意樓的後街瞧了瞧。路不算寬,剛好可容納馬車出行。平常如果沒有肆意樓的客人的車馬入內,在這條街上幾乎不見有人來。街邊排排柳樹倒是長得粗壯,枝繁葉茂,有些年頭了。
“就在六七丈遠那棵柳樹下,我那天是因為想爬到房頂取魚幹,剛好就瞧見了。倆人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嘀咕什麽,看着嘴動是在說話,但我因為離得遠,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李明達又問這博士可記得那天是什麽天氣。
“陰天,要下雨。也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會擠滿爬上房頂去收魚幹。”博士道。
李明達應承,這才騎着馬往回走。
騎馬穿過平康坊的大街時,就見個吐蕃人從對面走來,一陣風過,李明達就聞到了之前在葉屹身上聞到的那種香味。李明達立刻讓田邯繕去打聽。好在能來長安的吐蕃人多數都會幾句漢語,田邯繕邊比劃邊問,倒也問出來了。随即在這吐蕃人的好心指引下,李明達和田邯繕在一個叫‘四季如春’的吐蕃香料店內,買到了和同樣的香草。
店老板是個漢人,笑着和李明達解釋這種吐蕃香草不光好聞,還有安神的功效。
“若是晚上睡眠不好,切碎了,放在本店這個特制的細布袋裏,系在腰間,不出兩日,保證晚上睡得‘雷打不動’。”
“這麽神奇,就給我裝一些。”李明達邊說邊打量這店老板,穿着素淨的白衣,就是平常百姓的衣着,人胖乎乎的,二十五六歲上下,說話和氣,笑起來也很随和。
店老板裝完香草和布腰帶之後,就雙手将東西奉上。
“這店為何叫四季如春?”李明達順嘴問。
“圖個吉利罷了,希望自己的生意能跟春天似得有勃勃生機。俗氣了點,客人莫要見怪。”店老板随和地笑道。
“好名字。”李明達嘆了聲,就邁出門外,田邯繕忙跟上。
回了刑部之後,房遺直和狄仁傑二人還正在整理涉案者所有家人朋友的證詞。
二人見李明達進門,都放下手裏的東西。
李明達直接讓他們不必拘禮,而後就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喝了兩口差,歇歇腳。
房遺直這時擡首問李明達,審問他二弟的效果如果。
“他是什麽都表現在臉上,可該不說的東西他還是不說,嘴巴硬得很。”
房遺直凝眸微笑,“但貴主必然有辦法對付他。”
“我說你怎麽非讓我來審,原來你早料到了。”李明達瞄他一眼,暫且不說房遺愛的事,畢竟這事是她偷聽而來,當着狄仁傑的面不好解釋。李明達就先把她去肆意樓得到的新消息,告知了他二人。
狄仁傑:“吐蕃人?但僅憑這一點的話,可就難說了。長安城的吐蕃人不少,很可能是個巧合,偶爾問路什麽的。除非能再找到真麽證據,佐證一下。”
李明達又讓田邯繕拿出香草給二人看。
“這個我知道,吐蕃的一種香草,安神用,這東西最近在世家子之中十分受歡迎。”狄仁傑接過來,笑着解釋用法,跟‘四季如春’的店老板說法一樣。
“你知道麽?”李明達問房遺直。
房遺直拿起一根完整的幹香草看,很快就認了出來,“在書上見過,叫安寧草。”
李明達點了點,琢磨這東西既然在長安城內廣受歡迎,那葉屹身上有這種香草味,也不算太奇怪。
“很多夜裏讀書的年輕人都愛用這個。這常常背書背到深夜的時候,反而腦子更清醒,不容易睡着。把這種香草包,放在枕邊,用不了多一會兒,就會睡得很熟,而且睡得特別好,不會被一些小聲音吵醒。”狄仁傑解說道。
“我看你知道的這麽清楚,怎麽自己沒用?”李明達問。
狄仁傑撓頭笑了笑,“我這個人躺下就能睡,沒有他們那些苦惱。不過之前聽他們講這個東西好,我也就順便聽了聽。”
李明達應承,對他們二人道:“天色也不早了,先吃飯吧。”
田邯繕等人随即把剛買來的飯菜放在桌子上,又将餘下的飯菜分給了刑部司其他人。
肆意樓對于普通人來說是貴族消遣吃喝的地方,裏面的飯菜對于他們來說自然也是十分昂貴。今天刑部司的衆衙差小吏們得幸能吃到這樣的賜飯,都覺得這一天沒白忙活,值了!最少上面把他們付出的辛苦都看在眼裏。
一頓飯下來,大家都更有幹勁。
夜幕降臨後,今晚的夜色特別黑,因烏雲遮月的緣故,天比初一還黑。
“瞧這天氣,明日必然有雨了。”狄仁傑望着天嘆道。
聽他此話,房遺直禁不住望向李明達。發現她此刻正一臉糾結地坐在案後,用毛筆在紙上戳戳畫畫。
房遺直看她深吸口氣,随即把娥眉下那張粉撲撲的小臉吹鼓了起來。
房遺直忍不住笑了。
李明達仍然托着下巴,又看着紙上那些她所寫的人物,只覺得一個比一個複雜。
“在愁什麽?”
低沉好聽的嗓音,一下就喚回了李明達的理智。
李明達循聲望過去,見自己身邊附近沒有人,而那廂距離她兩丈遠的地方,房遺直正和狄仁傑相鄰而坐,看着證詞。狄仁傑正垂首完全沉浸在證供所述的內容之中,一臉十分認真的樣子。
房遺直也沒有看她,似乎也忙着看手頭上的證供。
李明達以為自己幻聽了,垂首繼續琢磨的時候,又聽到到了同樣的聲音。
“貴主若想不明白,可以暫時休息一下。”
李明達立刻辨出聲音看向房遺直,發現他嘴唇微微動了動。
房遺直沒有看他,垂着眸,似很認真地在翻閱案卷。
忽然他踱步到了東窗邊更僻靜的地方,用卷宗半遮着臉,扔在看着。
李明達覺得他這人太有意思了,剛要笑,就聽到他有一次說話了。
“其實我并不會觀天象,那樣作賭,以為可以公主提一個要求,卻沒想到天不遂人願。”
贏了的人,竟然在感慨‘天不遂人願’。
李明達瞟一眼房遺直,覺得他這是在炫耀,有必要警告他一下。做人太猖狂,是容易吃虧的。
“貴主今天很美。”
啪地一聲,筆掉了。
田邯繕忙去把筆撿起來,放在筆洗裏洗了洗。
李明達看了眼房遺直,才重新接過毛筆。
她腦子裏對房遺直剛剛說的話還沒有回過味來。那廂房遺直又說話了。
“齊飛和吐蕃人說悄悄話,葉屹身上有吐蕃獨有的香草味。兩件事碰到一起,我倒是和懷英的想法不同,覺得這不可能是一樁巧合。他們确實和吐蕃人有關系。”
“就憑這些,不足以構成懷疑。”李明達立刻反駁道。
她此言一出,當即就吸引了屋內所有人的側目。李明達才反應過來,大家都沒有聽到房遺直的話,她突然用正常語調說這麽一句,顯得很突兀。
李明達皺緊眉頭,責怪地瞥向房遺直,覺得這都是他給自己惹的麻煩。
房遺直這時候也不看手裏的什麽卷宗了,而是人半靠在窗邊,微微傾斜他颀長身子,似笑非笑的凝望着李明達。
狄仁傑慌忙起身,弄得懷裏的一卷證供都嘩嘩地掉在了地上。他忙拱手對李明達道:“貴主有何吩咐?懷英這就去辦!”
田邯繕也忙疑惑地看向自家貴主。
“沒什麽事,是我腦中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我不小心就失口把話說了出來。”李明達解釋道。
“兩個小人?”房遺直言語散淡地笑問,燭光側影映照着的面頰,深顯他蕭疏俊朗的五官
狄仁傑忽然兩眼發亮,“可巧了,我也有過。有時候對于特別糾結的事情,我心裏就會冒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互相打架,看誰能說服誰,我最後就用誰的決定。”
狄仁傑看着李明達,很高興他終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懷英的小人我知道,不分男女,那貴主的呢?”房遺直盯着她,等她開口,一副淡漠的模樣,但到底掩藏不住眸底自然迸發出的灼熱。
狄仁傑聽到這話十分好奇,笑問李明達:“難到公主的小人兒分男女?那可了不得。這男子與女子想法又有所長,男子偏統攬全局一些,女子更為容易關注到細節。兩廂這樣鬥起來,必然比懷英那兩個更精彩。貴主就是貴主,果然非同凡響,懷英比不了。”
狄仁傑又高興又誠心佩服地贊嘆一遍李明達,倒把李明達聽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又不能否認房遺直的說法,不然狄仁傑好奇的性子,一定會追究房遺直為何要說公主心裏的兩個人分男女,那就沒完沒了了。
李明達只好謙虛的笑了笑,“其實沒你說的那麽好,我只是想盡量不遺落什麽。”
狄仁傑趕忙又心悅誠服地佩服,“這就很厲害了,常人做不到。”
“是麽。”
李明達心虛笑了一下,然後橫目掃了下房遺直。但房遺直并沒有因為他責怪的目光而自我反省,他反而更加嚣張地對自己微笑。
“在查閱葉屹祖籍的時候,我發現了一處可疑,”房遺直一句話,立刻令李明達轉移注意。李明達忙詢問的看向房遺直,讓他好生說說。
房遺直就把卷宗送到李明達跟前,他把卷宗平鋪在李明達案前,然後一手撐着桌案,弓腰側身,為李明達指了指問題所在,正是葉屹的出身地,“劍南道,松州大柳樹村人。”
“有什麽問題麽?”李明達擡首看房遺直時,才發現倆人竟然距離這麽近。李明達趕緊垂下眼眸,繼續看着房遺直所指,還是沒看出什麽特別來。
“根據當時松州所上報的大事記錄來看,大柳樹村在葉屹大概十七八歲的時候,也就是貞觀二年,曾遭遇蠻匪,被洗劫一空,村子裏本來就是有十幾戶人家都被屠殺,唯有葉屹和另三名少年因貪玩晚歸而逃過一劫。”
“聽起來,還是沒什麽問題。”李明達又去翻閱松州往年上報的大事記錄确認,以及刑部相對應的存檔。這些都是房遺直已經整理好的,所以她現在随手一拿就能看到。
“大柳樹村地處偏僻,從松州的官道要走小路花費兩天翻六座山才能到這個村子。據傳這村子裏住着的是前朝某在逃官員的家眷,所以戶數不多,且鮮少與外面來往。當然,這一點并沒有得到證實,總之這村子偏僻,很少有外人來往。事發後,當地府衙之所以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這三名逃出來的少年跑去報官後才曉得。”
狄仁傑疑惑的撓撓頭,“還是沒聽出問題。”
李明達微微蹙眉,感覺到了什麽,大概問題可能就出在這大柳樹村不常與外人來往這點上。
接下來房遺直的話,果然證實了她的猜想。
“問題就在于這三名少年,沒有任何外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不過他們的名字,的确是大柳樹村村民在府衙戶籍登記上的相符。但可以說當時可以真正證實這三名少年身份的人,都已經死了。”
“假冒身份?”狄仁傑恍然大悟,“可這件事遺直兄怎麽會這麽清楚,一旦他們真的就是大柳樹村的村民的孩子呢?”
“看貞觀四年,松州往刑部上報的無名死屍的記載。”
狄仁傑立刻在桌案上搜尋。李明達就把她剛看過的卷宗遞給了狄仁傑。狄仁傑一瞅,倒真是巧了,就在大柳樹村附近的山邊,有三具男性遺骨被發現。據仵作描述,還是三名年輕男子的。
狄仁傑恍然,“竟如此,這也太巧了,莫非那葉屹三人就是土匪?”
“只怕沒這麽簡單。”李明達想到他身上所帶的吐蕃國的香草味,心裏有了更深一步的懷疑。
“是吐蕃國的人?”狄仁傑眯起眼睛,“那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當時大柳樹村逃出來的三名少年,而今都科舉入仕了。餘下的兩名,一名在門下省做城門郎,另一名在兵部做庫部員外郎。雖然都是六七品官,但同葉屹一樣,都在長安城內位居要職。 ”房遺直總結道。
李明達疑惑不解,“吐蕃國贊普與我大唐誠心聯姻求好,費盡心機殺了那麽多人,只派三個人來大唐做官,有些說不過去。”
“十多年前的事,那時的贊普尚還年少,恐怕還不可能有安插探子到大唐的思慮。”房遺直分析道。
李明達點點頭,“那就是別人了,要再審葉屹。”
“先讓寶琪在牢中對他用刑審問試試,若那般用刑還不承認,升堂審問只怕也不會有效果。”房遺直道。“逼急了,适得其反。”
“這剩下的那兩名,門下省城門郎趙銳陣,兵部庫部員外郎冷曾琪,一并緝拿審問。”李明達道。
房遺直應承。
“你大理寺少卿的事,我只是建議。”李明達笑道,審查可疑官員是大理寺的事。畢竟這兩名官員是否為吐蕃探子,還有待證實,目前他們僅憑卷宗和戶籍上的記錄,都不過是些合理的猜測罷了,并不能算實證。
房遺直便起身對李明達等人道別,這件事他要親自出馬,和大理寺卿商議之後,才能去抓人。
“去吧。”李明達道。
不一會,就見魏叔玉臉又餘怒地回來,向李明達禀告,“那葉屹已然受了非人的折磨,還是死不招供。只喊着冤枉不知,只認互相幫的事。”
“不行就算了。”李明達嘆道。
狄仁傑忙建議,“之前貴主拿他妻兒的事作為威脅,他才乖乖招供。這回再用一次?若嘴說不好用,倒是可以讓他的妻兒親自來一趟,吓一吓他。”
“好主意!”魏叔玉附和道。
李明達猶豫了下,“同樣的招數再用一次,只怕就沒效用了。”
魏叔玉:“這葉屹對自己的妻兒感情很深,先前寶琪審問他的時候,還在他身上搜到孩子戴得長命鎖,新的,還沒來得及送到他孩子手上。”
“他之所以不認他是吐蕃的探子,也很可能是因為他怕認下了,貴主之前保他妻兒的話不能作數了。也有可能這層身份他就是到死都不能認,就跟那些死士一樣,心有執念,至死效忠,絕不背叛。”狄仁傑猜測道。
魏叔玉皺眉,不禁嘆道,“若是像你說的這種就太難了,但要試一試才知道。”
“确如你們所言,這葉屹不能逼迫太過。”李明達話音剛落。
“禀公主,葉屹咬舌自盡了。”衙差跪地,匆匆告知。
“人已經死了?”李明達驚訝問。
“屬下走的時候還沒有死,滿嘴吐血,已經請了大夫去看。尉遲郎君在那邊正為此張羅着。”
魏叔玉皺眉,“沒什麽用,救不回來。便是真能救活了,他沒了舌頭不能說話,如何認罪?”
狄仁傑驚訝後,緩了緩情緒後,又怕公主為這事鬧心,忙寬慰她,“這樣的人連自己的舌頭都能下狠心咬下去,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麽可畏?這人就算是活着,只怕也沒什麽可以招供了。”
“确實如此,留着也問不出來什麽了。”魏叔玉附和道。
“去告訴尉遲二郎一聲,讓他不必為此慌亂。”李明達默然看着桌案上的卷宗,再許久後,沒有說話。
就在魏叔玉和狄仁傑雙雙為公主擔心的時候,李明達忽然張口道:“罷了,天色不早了。都早些歇息。明日還要趕早審問過了齊飛,都養好精神。”
魏叔玉和狄仁傑互看一眼,便忙拱手應承。
李明達離開後,就吩咐程處弼詳查葉屹住處和常去之地。“互相幫人數衆多,必然還有一本名冊記錄幫派所有成員。”
程處弼應後承立刻去安排。
半個時辰後,房遺直回到刑部。
魏叔玉和狄仁傑二人還等着他,他們見狀,忙迎過來問情況。二人見房遺直沒有把人帶過來,便問他是不是把那二人留在了大理寺。
“拒捕,死了。”房遺直簡短回了後,聽說以公主已經休息,葉屹竟也自盡而亡。房遺直眉頭緊蹙,囑咐他們二人早些休息,也轉身去了。
……
次日。
天灰蒙蒙,烏雲蓋頂。
李明達在堂上坐定,房遺直、狄仁傑、魏叔玉和尉遲寶琪四人在旁坐定。
齊飛被帶了上來。
程處弼也呈上他在葉屹住處的魚池裏搜查到的名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