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達翻了翻名冊,發現裏面所記載的名單大部分都是宮內的人,也有少部分東宮的官員,但品級都在六品以下。每個人的姓名後都有生辰八字,及其目前所在的宮殿。名單的最後一位是田邯繕,必然是前幾日才寫上去。

李明達記起田邯繕之前說過,互相幫裏面有人會巫蠱。她把名單給田邯繕和左青梅瞧,他二人對宮人們比較熟悉,李明達就先讓他們排查一下,這名單裏所寫的人中有誰可能會巫蠱。

齊飛下跪之後,身體生硬地彎曲磕頭,用很生冷地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說道:“拜見主事!”

磕完頭之後,跪着的齊飛就雙目平視着前方李明達所在的桌案方向。他此刻只是微微颔首,不能算作低頭,淩亂的頭發遮住了眉目,一張臉呆板的沒有任何表情。

狄仁傑還是頭一次看到普通出身的人,在公堂之上有如此冷漠從容的态度,好像世俗一切都無法打擾到他一般。

“你叫什麽,哪裏人?”

“晉州人士,齊飛。”

“可知我們緝拿你所為何事?”李明達又問。

齊飛看了眼堂上的李明達,冷笑了下,“公主又何必明知顧問。”

“你知道是貴主,還不好生叩拜,回答問話。”田邯繕呵斥道。

齊飛扯起嘴角,乖乖地又一次磕頭,然後才擡頭作答:“我只是覺得你們應該問一些更有用的問題。哪裏人,叫什麽,什麽出身,只怕用不着我回答,你們早查個底兒掉。不過你們要是這麽想聽信我親自口所說,我說我叫嬴政,你們信麽!”

“放肆!”田邯繕氣得大吼一聲,他立刻赤紅着臉請示李明達,要狠狠掌嘴懲治齊飛藐視公堂之罪。

李明達微點頭示意,然後眼看着田邯繕去打了齊飛的嘴巴,靜靜觀察齊飛的反應。他挨打的時候,頭都不動一下,絲毫沒有閃躲之意,整個人就像一尊石雕。不過也并非沒有反應,随着田邯繕每對他掌嘴一下,他眼中狠意就加深一層。

“這麽打下去,我看沒什麽大用。”

房遺直在旁用只能讓李明達聽到的聲音說道。

李明達讓田邯繕住手了,然後再問齊飛和石紅玉之間的關系。

齊飛沒有說話。

李明達又問他謀奪金礦地圖的目的。

齊飛還是沒有說話。

李明達想起房遺愛曾和他說過,齊飛在和他吃酒的時候,曾數次表露過他的抱負,有關于發展互相幫助名揚天下的抱負。

李明達覺得這應該就是這個‘接頭人齊飛’軟肋所在。李明達故意頓了會兒,沉默看着齊飛,讓齊飛一度以為他們沒有辦法對付他,嘴角挂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葉屹死了。”李明達道。

齊飛目光滞住,眼皮随即眨了一下,不以為然的,而後坦然地看向李明達。

“自盡而死,倒是可惜了他的才華,不過也算死得很有氣節,他能把互相幫助壯大到這等地步,也确實非一般凡人可為。就是在座的我們,也都不及他。”李明達邊說邊露出一副敬仰嘆服之情,轉而悄悄觀察齊飛的反應,他的面色果然有了變化,

“想來這案子審完公布于衆之後,會在百姓之中掀起一場大波瀾。不過他雖死了,倒是可以留名。只可惜你是排行第二的副幫主,作為幫派裏的賬房,也有一點點管賬的才華,不過這世間人誰會有工夫關心第二,眼裏只有第一。你說對不對,房少卿?”李明達轉頭看向房遺直,故意問他。

房遺直溫潤地點了點頭,又看向魏叔玉,“此話不假!就比如提起這長安城第一美男,大家都會想到叔玉。但若提及第二,大概誰道不出一個能讓衆人肯定的名字。”

魏叔玉忙道不敢。

狄仁傑笑,“這點你不用謙虛,你本來就是第一。”

李明達點頭附和。

魏叔玉頓時紅了臉,其實他容貌好這件事,他心裏自然清楚,但是忽然被這麽多他佩服優秀的人贊揚,他也會不好意思的。

齊飛随着衆人的目光看着魏叔玉,當然一眼就瞧出他皮相好。但瞧衆人因為他“第一”就恭維贊揚他,齊飛免不得就想到自己是‘第二’的窘況,他氣得整張臉鐵青,情緒開始狂躁起來。

“我才是第一,我才是互相幫真正的幫主!葉屹他算什麽,幫裏上上下下的事都是我在忙活,他不過是坐在那裏幹等着我給錢吃飯的蠢貨罷了!”齊飛咯咯咬牙,憤恨道。

“可了不得,一句話就想占了人家幫主的便宜。葉屹若是沒死,聽你說這話不知會作何反應。”狄仁傑見齊飛忽然發狂,這才反應過來剛剛貴主那番話是在故意刺激齊飛,他就趕忙出言配合。

齊飛重重地冷哼一聲,揚眉看向狄仁傑:“是不是我的功勞,你們一審我就清楚,很多事情只有我才知道,他屁都不懂。我承認這互相幫的主意是他當初想出來,但也就只有這點功勞,真正把幫派發揚光大的人是我。”

“說的好聽。”房遺直轉眸看眼狄仁傑和魏叔玉,輕笑一聲。狄仁傑和魏叔玉随即都輕蔑的嘲笑起來。

齊飛見他們這樣,被刺激得更激動。“我說是我你們不信是麽?那好,我問你們,你們可知道互相幫這些年來,撈到了多少錢財?既然葉屹是死在牢中,想必你們審問過他吧,他說了麽?他知道麽?”

“錢財?你們互相幫不過是一群無助的人湊在一起,互相幫個小忙而已,又不是做生意,怎可能撈到錢財。莫要說笑了!”魏叔玉譏笑不已,“不過這後來是有些貪心,收留了個心大的屬下,竟膽敢觊觎尉遲家的金礦地圖,還殺害倭國公主。但這是石紅玉的了不得,是人家女人的能耐,和你也沒幹系。”

“當然有幹系,我就是石紅玉的主人!是我養得她,讓她有機會為互相幫出力。”齊飛很看不慣魏叔玉說話的方式,轉而揚頭看向坐在正上首之位的李明達,“不信公主可以将石紅玉叫來,我們對峙。我就是石紅玉真正的主人。”

“你剛剛或許沒聽明白,我沒有說你不是石紅玉的主人,我只是說碰巧你幸運,養了個厲害的屬下。已經說過了,你屬下厲害是她自己的能耐,和你有什麽幹系?說起來你這個副幫主倒真只能是個算賬的,上有統攬全局的幫主,下有花容月貌可以犧牲色相換取一切的忠心女仆。人家出美色出腦子,你就最好了,躲在賬房裏清閑,坐享其成。”魏叔玉譏諷地更為兇猛。

齊飛臉憋得通紅,狠狠地握拳,就在魏叔玉話音剛落的時候,他猛地爆吼:“我才是幫裏最厲害的人!石紅玉我是教出來的,互相幫能有今日也是我的功勞。你們以為沒有金子是麽?好,我這就領你們好好看看,我們互相幫有多少錢!”

齊飛說罷,就起身要走。

“你做什麽去!”程處弼一把抓住齊飛。

“帶你們見識見識!”齊飛說罷,就轉眸看向李明達,他知道在場人之中,公主的地位最高,說話自然也是最有分量,“莫非連這點膽量都沒有?我有心招供,帶你們去指認,你們卻連去都不敢去。”

“帶路。”李明達道。

齊飛瞪眼魏叔玉,嚣張地笑一聲,就大邁步走。随後一行人就到了齊飛在歸義坊的住處。院子裏屋舍三間,都十分破舊。屋子外牆糊着厚厚地一層黃泥,抹得坑坑窪窪,一點都不平整,故而把整個院子襯得更加寒酸破舊了。

魏叔玉一進到這裏,就誇張地環顧一周,刺激齊飛道:“這麽破的地方你告訴我有黃金?是黃土吧?”

李明達和房遺直速掃視整個院子的情況後,此時已經把目光就定格在泥土抹得最厚的那堵牆上。她和房遺直對視一眼後,了然彼此心中都有相同的猜測的。

這時候魏叔玉的話,引來随行衙差們的哈哈大笑。

齊飛也笑,臉上洋溢着幾分得意和自信,他口氣铿锵地對魏叔玉道:“你再好好看看,別最後閃瞎了你的眼!”

狄仁傑和魏叔玉在齊飛的話的提醒下,再一次觀察院子的情況,随後考慮到金子可能的藏匿之處,最終一人把懷疑地目光放在了牆上,另一人則看向了院子裏的一口井。

李明達命侍衛鏟牆。侍衛拿刀狠狠地往牆裏一戳,就撞了什麽硬東西。而後轉動刀刃,快速刮掉了牆上的黃土,一抹璀璨的金黃露了出來。侍衛見狀,加快摳挖的速度,很快就露出了一整塊金磚。

齊飛見侍衛一臉詫異的表情,哈哈大笑起來,“這下見識了?到底誰才是真正壯大互相幫的幫主!”

李明達一面命人将黃土牆拆了,一面進屋環顧。程處弼在旁和李明達說明情況,“先前來搜查過,倒是沒發現有什麽地方可以放名單賬本之類的東西。”

李明達親自看過之後,也覺得這地方‘家徒四壁’,沒什麽可藏之處。

“會不會也和金子一樣,被封在牆裏了?”狄仁傑問。

“既然是賬本,一定要經常拿取進行記錄,必然不會封在牆裏。”不過李明達還是為了避免遺漏,謹慎地叫人檢查所有的牆面。

随後不久,一整牆的金磚都被摳挖露了出來。雖有泥土夾雜在縫隙之中,但是一點都不影響它發出燦爛燦金光,整整一面牆的金磚,實在是叫人無法移開目光。

當下這邊挖牆現金磚的舉動,很快吸引了附近百姓的注意,盡管有衙差在院外驅趕,但還是沒能阻擋百姓們的口口相傳,随即引得越來越多的百姓在外圍遠遠地圍觀。

齊飛此時還被這押着站在院中間,他看到自己那一整面金牆後,臉上除了有惋惜惱怒之色,還浮起幾分得意之色。雖然金子沒了,但至少他證明了自己。齊飛扭頭,看到那邊有那麽多百姓發出唏噓驚嘆之聲。他頓然覺得很驕傲,哈哈大笑幾聲,把身體挺得更直。

李明達随後從屋子裏出來,見到有這麽多百姓,心料不好。

恢複冷靜的齊飛,眼珠子轉轉,腦子裏也想明白一些事。

“我知道了,你們看到金子還不知足,想找互相幫的名單和賬本是不是?放心吧,你們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會給你們。”

“不給很正常,因為你壓根就沒有。”魏叔玉道。

齊飛瞪他:“怎麽,見識了我一整牆的金磚還不甘心,還想通過激将我的方法知道更多?你們真把我當成糊塗蠢材?呵,我不會再上你們的當了。都好瞧瞧,這一整面金磚在我家的牆裏,我若不是互相幫的幫主,能做到麽,誰會舍得把這多記住你放在別人家!哈哈哈……”

齊飛越說聲音越大,越嚣張。他高喊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四周的百姓知道他的作為,搞出大動靜。

侍衛随手抓了一把稻草就堵住了齊飛的嘴,将他押向肆意樓。

一行人随即都騎馬朝肆意樓去了。

“疏漏了有百姓圍觀的情況,剛剛讓他得逞了。這齊飛自覺‘揚名’了,之後只怕他不會再招供什麽。”狄仁傑皺眉,有些發愁地嘆道。

魏叔玉點點頭,也發愁這件事,轉而就擡眼看着在前頭那抹嬌小的身影。本身案子錯綜複雜,對人就是個挑戰,其中牽涉的人物又是……

魏叔玉一想到少時那個站在陽光下,一直會對他甜甜微笑的女孩,心底就有種說不出的酸楚和心疼感。那時候的公主還很黏着她的太子大哥。太子殿下對她亦是喜歡至極。公主那時候很是癡迷木雕的小人。太子時常會因公外出,就每到一處地方,都會在當地買木雕的小人送給她。不到一年的時間,公主的房間裏就攢了兩大箱,都是太子送的。

晉陽公主嘴裏也會時常念叨太子,說他是她最敬重愛戴的兄長。

多深厚的兄妹情分一直令他豔羨不已!以至于有段時間,魏叔玉羨慕地跟着效仿,待妹妹魏婉淑勝過所有。其實時至今日,他對魏婉淑也比別家兄長對妹妹好幾倍。

“肆意樓到了。”

狄仁傑的一聲提醒,令魏叔玉扯回思緒。他定睛再往前看的時候,已然不見公主的身影。

狄仁傑一眼看破他,笑嘆:“他們都進去了,咱們也快點。”

魏叔玉點頭,利落跳下了馬,忙跟了進去。

肆意樓早已經接到衙差的提前通告,已經将樓內所有客人清空。

一進門,李明達就打量齊飛,讓他交代賬本的藏匿之處。

齊飛眼珠子轉了下,看着地面,不出聲,不承認。

“你不常出現,只有陰天的時候你才在。所以我猜這随時需要記錄的賬本,必然就在肆意樓。原因至少有兩個,拿取方便是其一,魏王産業沒人敢擅動為其二。”

李明達的話讓齊飛的眼皮多眨了兩下,他板着一張臉,盯着地面,不欲做出任何表情讓對方發現破綻。然而他并不知曉,他面部那些細微的表情,早已經入了公主的眼,并被察覺出了破綻。

肆意樓內的店掌櫃早已經帶着樓內衆多仆從規避。所以而今樓裏,就只有李明達等官府的人帶着齊飛在此‘舊地重游’。齊飛悶聲被迫跟着李明達一間間房走,一直走到最後一間庫房,他的表情都沒有太大的變化,面部的肉沒有任何繃緊狀态。相比與他剛進肆意樓的緊張之态比,差距很大。

在旁不知情的狄仁傑和魏叔玉此番跟着行走,皆是滿心疑惑。這樣帶着犯人走走,不去嚴刑逼問,真的可以找到賬本?

狄仁傑雖然清楚公主是個聰明之人,不大會做什麽蠢事,但是他真的很疑惑現在做這個是否真的有用。狄仁傑拽住魏叔玉,小聲疑惑地問他懂不懂。魏叔玉也搖頭,眼瞧着公主那邊又往肆意樓大堂的方向回,魏叔玉才出聲跟狄仁傑道出他的擔心。

“這案子涉嫌東宮,我擔心貴主可能是心慌了,所以就……”

狄仁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倆人随即琢磨着,該怎麽幫助公主盡快弄清楚案子,那廂田邯繕就來了,傳公主的吩咐,請他們幫忙審問葉屹名單上的東宮官員。

“過會兒就是晌午放值的時間,程侍衛會帶上人,将名單上的東宮官員悄悄請到尉遲郎君家,還要勞煩二位幫忙審問。貴主說了,若是沒有實質的證據,不要太過刁難這些官員,問清楚就好。不過卻也可以震吓他們一下,讓他們明白事情的利害。有事最好當下解釋清楚,回頭名單呈給以後,他們再沒有了解釋的機會。”

魏叔玉和狄仁傑忙應承。

“還有一句最重要的囑咐,不要徇私。”田邯繕補充一句,接着笑道,“貴主相信二位郎君才智可堪當此任,還請二位認真行事,不要令貴主失望。”

田邯繕說罷,就行禮道謝。

二人忙嘆人田邯繕太過客氣。

李明達在大堂徘徊着,轉即見魏叔玉和狄仁傑遠遠對自己行禮告辭,也對他們點了下頭。二人随即去了。

再看一旁被押解的齊飛,額頭上已經隐隐冒出虛汗。

李明達随便選了位置坐了下來,然後縱觀大堂內的布置。東邊有櫃臺,牆面上挂着刻寫各種菜名的木牌。這面牆再往北是一扇門,挂着布簾,裏面是個小內間,就是齊飛平常算賬的賬房。裏面不算太大,除了一張桌案之外,還靠牆放了兩個書架,上面從上往下擺放着一排排整齊的賬本。李明達在大堂徘徊一圈,發現齊飛的表情沒有太大的動容,李明達就踱步到了賬房附近,這時候就發現齊飛不止整張臉繃得緊緊的,連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

李明達打量這間屋子的布置之後,然後看向同樣也打量房間情況的房遺直,并問他怎麽看。

“葉藏于林的道理。”房遺直道。

李明達點點頭。這真是一個把賬本藏得最不引人矚目的好辦法,就是将它隐藏與肆意樓歷年來的衆多賬本之中。

但是倆書架上足有幾百被賬本,想要一本本看下來尋找,實在是太過耗費時間。

李明達随手搭在其中一個書架上,詢問齊飛:“是不是放在這裏?”

齊飛看眼李明達,目光就放在了地面。

“不是這個,那一定是這個了!”李明達踱步到另一個書架前。

齊飛擡手揉了下鼻子。

李明達:“找到了,是這本!”

齊飛立刻擡首朝上看,瞬間就将目光下移,見李明達是從中間的那層抽出的賬本,面容繃緊的肉微微有那麽一絲緩和。

李明達身高不夠,連退了幾步,還是看不大清。她招呼田邯繕來,一腳踩在凳子上,然後就按着田邯繕的肩膀上了桌案。李明達仰頭仔仔細細看了上面那層的賬本,所有的紙張已經發黃,一看這本子就有幾年了。李明達見從紙張上,分辨不出新舊,她就去看書架邊緣的灰塵,右邊有一小塊地方,幾乎沒有灰,而不像其它地方灰塵落得厚,看起來至少有三四個月沒有打掃過。看來這書架上面因為太高,應該不常打掃。

李明達就讓人把灰少部分對應的五六個賬本取出來。

齊飛兩片唇微微張開,十分驚訝,再看李明達時,他眼睛裏閃現出驚惶。

李明達翻了翻賬本,發現這上頭明面上記載的都是關于羊肉菜之類的東西,乍看之下,倒是不覺得哪一個有問題。

李明達知道自己在這方面不行,就比如市面上肉菜多少一斤,多少米面可供多少人食用等等這類她所知并不多。

李明達抿着嘴,幹脆就把賬本推給房遺直。就在李明達把手從賬本處擡起的時候,房遺直的手落下了,指尖與李明達的相擦而過。明明只是沒什麽感覺的瞬間一碰,卻因為房遺直嘴角浮起的一抹壞笑,讓這個觸碰大變了意味。

咚!咚!咚!

不知道是誰的心跳聲。

李明達的注意力已經被房遺直嘴角蕩起的漣漪勾了去,等她回神的時候,耳邊想起的是悅耳的翻書聲。

“是這本。一斤蝦是十兩金子,羊腿是一匹帛,切鲙是一貫錢……”

李明達接過來看,問房遺直如何斷定這賬本的意思。

房遺直翻了後頁,為李明達指出,“這後面還有用蝦換羊腿和切鲙的問記載,根本不合理。再說這兌換的數量,剛好就是金子兌換帛錢數。再有這些‘菜’送往張家、李家等人家後,并沒有回來的錢入賬,也同樣不符合正常酒樓賬本的情況。”

“說得極對。”李明達佩服。

再看那邊的齊飛,已經認命地閉上眼不說話了。他心裏怎麽都想不通,他費盡心思藏下的賬本竟然被人這麽輕易的就找了出來,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用上。

“應該還有一份名單。”

李明達此言一出,齊飛的嘴角就抽搐了一下。

“何以見得?”房遺直看一眼齊飛,故作不懂地問。

“他不是正常人,記性也沒有那麽好。又如他所說,他的互相幫已經到了‘發揚光大’的程度,那必然人數衆多,單憑腦子來記人肯定記不清楚,畢竟這是連正常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的話就更難做到了。”李明達特意強調了兩遍齊飛不是正常人。

這令齊飛的嘴唇不停地發抖,臉越來越紅。

“原來如此,那名單會不會也在這間屋子裏?”房遺直配合地問。

李明達笑眯眯地看着齊飛說道:“這要問他了,到底在不在呢?”

齊飛皺眉,狠狠地扭頭,不敢不去看李明達。他覺得眼前的這位公主很可怕,像是會讀心一般,把他心裏深埋的東西都能挖了出來。太了不得,太吓人。

“剛剛在百姓跟前叫嚣的喊着,聲稱自己是互相幫真正幫主的齊飛,就這副德行?像你這種畏畏縮縮跟膽小鬼一樣,敢做不敢當的人,也配成為互相幫的幫主?”李明達輕笑,随即提高音量,“你這副德行傳出去,就不怕被你們幫中成員笑話麽。”

齊飛牙齒打顫,臉色變得青紫。顯然李明達這番話刺激的齊飛更加憤怒了。

“我不會上當的,你們只是為了從我嘴裏套話,想從我這裏知道更多消息,告訴你們,我不會讓你們得逞。”齊飛努力扯起嘴角,想要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然而他根本無法隐藏他剛剛受刺激的情緒,以至于他勉強扯出的這個笑容顯得十分猙獰。

“随便你說不說。總歸人抓了,案子過了,我們日子該怎麽過怎麽過,該怎麽快活高興就怎麽高興,誰又會在乎你有多少秘密。互相幫被揭發到如此地步,以後必然也不複存在了。要不了幾年,或許只有一年,這些小打小鬧的事情就會随風而去,被人忘得一幹二淨。又因為案子不清不楚,也沒什麽駭人之處,史官懶得記上一筆,你在史書上哪怕是一句話的痕跡都沒有。”李明達微微蹙眉,有些憐憫地望着齊飛,嘆他可憐。

齊飛被李明達這一番話刺激得十分激動,擺動着身子,掙紮要往前沖。奈何被侍衛死死地抓着胳膊,他就是掙脫不了桎梏。

葉屹的名單是在養魚的池子裏找到。李明達想到這肆意樓也有一處養魚池子,雖說養的魚不是觀賞用而是食用,但池子應該也不小。

李明達随即叫人搜查打撈,最後把池裏的水放幹了,也沒有收獲。

李明達蹙眉,看向那邊情緒憤怒的齊飛,命令屬下将他立刻帶回刑部。

肆意樓随即又被仔細搜查了一遍,李明達又怕再出現遺落的情況,自己也親自看了一遍,确認每個角落都觀察過之後,李明達方和房遺直騎馬往回走。

天上的烏雲更沉,帶着一股濕氣,沉甸甸地往地面壓。

李明達得了搜查回報之後,和房遺直嘆道:“看來名單并不在肆意樓。”

“貴主覺得這個名單一定會存在麽?”房遺直側首問。

李明達驚訝:“難道不是麽?這麽大的幫派,少說已經有幾百人了,分散在全國各地,副幫主齊飛又是只有在陰天的時候出現的人。”

房遺直:“再審審看,也可能不在他這裏,在其他的幫派成員手中。”

李明達點了點頭。

二人回到刑部後,就對齊飛再次提審。

齊飛經過李明達那番言語刺激後,就被刻意冷落下來,有時間自省思考。從肆意樓回到刑部的這一路上,齊飛也确實一直在反複思慮李明達之前譏諷笑話他的話。而今他在堂中下跪,再次受審的時候,齊飛的态度就開始猶豫了。

他不想死後無名,他不想死得無聲無息。晉陽公主說的沒錯,他而今這境況,最終的一條路就是死,必然逃不過了。但僅僅因為家裏有一面金磚做的牆,根本不足以讓他史上留名。如果他就這麽悄悄地死了,那他之前對互相幫做地那麽多的努力,就都是白費了工夫。

“我招!”齊飛道。

李明達聽到這兩個字,心裏的懸着的石頭頓然落下,她随即讓文書做好記錄的準備,然而吩咐齊飛從頭說起,如實交代。

齊飛接觸‘互相幫’的伊始,與葉屹所言基本相同,就是與葉屹偶爾一次飲酒得來。那時候正逢陰天,齊飛偶然遇到葉屹喝酒,就有了後續。齊飛一直很想名揚天下,而不是默默無聞地做個出身不好,老實巴交,永遠不被人叫一聲名字的‘賬房’。可恨一直沒有合适的機會,而當時葉屹所言的‘互相幫’。立刻讓齊飛産生了諸多的好主意。他就跟葉屹讨了來,随後就憑着自己的能耐,暗中發展,成就了今天的互相幫。

至于石紅玉,是他決心發展互相幫不久後,偶然解救回家的女子。當齊飛得知是因為有人貪圖她的美貌,而意圖把小小年歲的她搶去施以暴行,齊飛就對石紅玉發誓,一定會好生照顧她,讓她不被外邊那些男人欺負。這四五年來,齊飛對石紅玉一直照顧有加,有情有義。石紅玉對他也十分感恩,因知道他在陰天的時候才能出現,石紅玉主動就幫他張羅互助幫,憑着她的機靈本事,把互助幫一點點地壯大。

“這麽說石紅玉幫了你不少的忙,她遇見你的時候,才不過十歲左右,就能幫你張羅這麽多的事情,還能在你不出現的時候,瞞過‘賬房齊飛’。她應該為你們‘互相幫’做了很多事,畢竟你不在的時候居多,多數時候事情都是她來幹。可你對她的功勞卻只是一嘴提過,會不會有些太忽視?”李明達說道。

“我承認她幫了我不少忙,互相幫若沒有她,也不會有今天。但她背着我卻也幹了很多我不喜歡的事,所以我不想太過贊她。”齊飛皺眉,眼睛裏神色複雜。

“你是指她用色辦事的行為?”李明達問。

齊飛臉色鐵青的點頭,覺得十分丢人,“我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勃然大怒,一氣之下差點打死她。不過後來聽她哭訴哀求我,告訴我她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完成我的夢想,我便下不去手,只是勸她下次不要如此。卻沒想到她還是這般,幾番生氣訓斥下來,也沒辦法,只能由着她。”

李明達眯起眼。

尉遲寶琪不禁失聲感慨,“看來這石紅玉是天生的水性楊花。”

齊飛接着又解釋了他家裏那一堵金牆的來歷。

“我住處的那些金子,是在三年前結實一位新朋友的時候,得到的一個新消息。他是山中的山匪,發現他們山裏有金礦,就趕緊掩蓋住消息,打算采礦。但他們不知道煉金的辦法,剛好加入互相幫,就向我們求助。而我剛好知道幫中有人會這個,就将有能耐的幾個人聚在一起,大家上山開了金礦。”

“你倒是膽子大,不怕山匪殺了你?”李明達問。

“不怕,因為這些金子煉出來,他們也沒處銷贓,除非用我的‘互相幫’出力,我有能力可以慢慢地把這些金子轉成可以用來平常生活花費的絹帛和銅錢。他們需要錢花,自然就不敢随便動我。當時金子均分了後,我把自己的收好後,又幫他們交換,這三年來慢慢就累積成了那麽一面金牆。而每當我需要大量用錢的時候,我就通過互相幫的關系,用金子去跟外族交易。我大唐雖然不能直接使用金子,但那些外族人卻喜歡這個。”

随後對于倭國公主和金礦地圖的事。齊飛也做了解釋。

因為嘗過了開采金礦的富裕滋味,齊飛和他的山匪朋友們這些年也一直想再發類似的財,所以他們時常會派人去暗中在山裏找金礦。三月前,他們的人竟然在山裏發現了倭國公主的身影,随後意識到她也在找金礦。氣憤之餘,他們就想到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主意,先跟着倭國公主觀察情況,以逸待勞。等她找到了金礦後,他們再随後下手搶過來。後來他們就從倭國公主那裏探知了尉遲家竟然有金礦地圖的事。

“倭國公主死那天,本是山匪想要跟蹤她去尉遲府,看看她能翻找出什麽,不想在那女人要離開的時候,發現了山匪跟蹤,情急之下,我們的人就失手殺了她。又怕她的身份暴露,對我們尋找金礦地圖有影響,所以把她的臉給劃爛了。再之後我們為求尉遲家的地圖,就讓石紅玉出馬,卻沒想到最後卻入了貴主等人的圈套。”齊飛嘆道。

“好深的算計!”田邯繕不禁感慨,“那你說的那些山匪呢?”

“原本住在肆意樓,等着石紅玉現身送地圖。不過你們抓我的時候,他們應該已經逃得沒了蹤影。”齊飛說到這裏,有意思得逞之意,嘴角扯起。

“金礦地圖是假的,你知不知道?”李明達問。

齊飛愣了下,驚詫瞪眼,“是假的?”

“你這些天一直都沒見過石紅玉?”李明達見他真的不知情,驚訝地問。

齊飛搖頭。

房遺直對李明達道:“十五日內,除了今天,都是晴天。”

言外之意,‘副幫主齊飛’不可能出現。而賬房齊飛又不可能知情。

“這個作死的娼婦,知道地圖是假的,怎的不趕緊告知。”齊飛氣罵道。

“你這樣她也沒辦法告訴你。”

齊飛看向他們,“但另一我對她的話言聽計從!只要她想讓我離開,我一定就會聽話的離開。”

大堂東邊屏風後忽然傳來“嗚嗚”聲,石紅玉随即被人從後面押了出來,随後被拿掉她嘴上堵得破布。

齊飛狠狠瞪她,罵她怎麽能做蠢事。為何不告訴所有人,一起逃跑。

石紅玉輕笑,“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們大費周折冒險弄來的地圖,竟然是假的,被人給耍了,我當然要把怨氣還回去!”

“糊塗!”齊飛沖她爆吼一聲。

石紅玉嗤笑兩聲,根本不在乎齊飛的态度。

齊飛見狀,蹭地一下起身,一圈就要朝石紅玉臉上打,大喊白養了她,但他的拳頭及時被侍衛給阻止了。

石紅玉哈哈大笑,笑出來眼淚,然後嘆了一聲,“瘋子!”

明明是她才更像瘋子。

齊飛氣得更甚,仍要沖石紅玉動手。

李明達見狀,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