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小胖教練哭得天可憐見,虞枝把他當兒子哄了會兒,等人沒那麽傷心了,才準備離開。

他看見小胖教練半站起來,想送送他。

“你可別,”虞枝眉毛一揚,示意他老實待着,“那群小崽子還不知道我今天是來解約的,你弄這一出,連基地路過的螞蟻都得知道,我到時候可就真不好走了。”

“那行,”小胖教練吸吸鼻子,巴巴地看着他,“你,你一路順風。”

“行了,帶着他們好好打,争取沒有我,以後也能拿冠軍。”

虞枝轉過身,背對着朝小胖教練揮揮手,以一種最簡單、最普通的方式與BW告了別,連同那三年有苦有笑的時光。

一束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打在他背影上,光束中飛舞的灰塵組成一雙透明的翅膀,讓虞枝像蝴蝶一樣輕盈灑脫。

小胖教練在後面目送着他,雖然不舍,但淚眼間又覺得,卸下包袱的虞枝連影子都輕了好多,也許前路未知,但離開BW對他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真的打心底希望虞枝能如自己所祝願的那般前程似錦,打心底希望虞枝可以永遠都是冠軍。

從小胖教練的辦公室出來後,虞枝每往前邁出一步,都有種踩在棉花上的錯覺。

這是他沒想到的。決定解約後,虞枝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麽輕松,來BW基地前也反複糾結過,失眠了一整晚。

他最擔心的并非前程,而是自己走後,剩下幾名隊員的未來,期間不斷質疑自己做的決定到底對不對,BW以後究竟是會變得更好,還是一蹶不振。

虞枝清楚,到他這個身份,随便一句話、一個舉動,影響和改變的絕不只是一兩個人的命運,這些壓力積在心裏,沉重得像是壓了一座山,讓他有時候連呼吸都很困難,這幾天常常睜着眼捱到天亮。

但真正處理完這一切後,虞枝又像是忽然卸下重擔般,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終于不用再擔負着這麽多人的未來艱難跋涉,也終于不用再顧忌許多東西。

游魚說得還真沒錯,DPL真是個害人不淺的東西。虞枝揉着腕部,暗道。

他走下最後一步樓梯,目光從自己鞋尖落在那道縮成一團的身影上,腳步稍頓。

“安朔?”

虞枝走過去,“你沒跟他們一起訓練?”

坐在樓梯口的男孩擡起頭,兩只眼睛哭成兔子,淚眼朦胧地看着他:“我不是故意偷聽你和教練說話的……你要走了嗎?”

虞枝沉默一瞬,點頭。

他忽然激動起來,抽泣:“為什麽?我才剛來,虞隊你就要走?”

也不知道這孩子都腦補了什麽,虞枝都沒說話,他反倒越哭越傷心:“難道是因為網上那些惡評?教練他們看到了,覺得你的狀态已經不能再打中單,所以才要趕你走?我就知道這種關頭把我提上一隊沒那麽簡單,可我不想要你走,我們一起打比賽不行嗎?”

“我不上場也可以的,做替補也很好,我來又不是為了取代你,該走的是程羽,不應該是隊長啊!”

虞枝有些無奈,遞給他一包紙巾:“沒人趕我走,是我自己想走的。”

安朔伸出去的手接到一半,愣住了,即使沒有出聲,虞枝都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驚愕。

他嘆口氣,說了實話:“就像魚最先感覺到水溫變化一樣,我能清楚的感覺到,BW不再适合我了,當然,我也不再适合BW。”

“拿不到冠軍,越打狀态越低迷,這種困境下,我們都需要找到另外的出路。”

按理說虞枝脾氣是挺差的,但他面對像安朔這些新人的時候,都挺有耐心。

安朔愣着,他就抽出紙巾,彎腰替小替補擦掉眼淚:“你很厲害,不應該為了誰而一直打替補,BW未來的路,我就交給你了好不好?”

“別害怕跌倒,要站起來,永遠往前走。”

虞枝大多數時候都臭着臉,很少笑,但他笑起來特別好看,安朔呆呆地看着他,聽見他說:“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冠軍中單教出來的中單,也一定會是冠軍,對嗎?”

“不……不對……不對!!”

從來沒有違逆過虞枝命令的年輕男孩忽然仰起頭,哭着拼命否認:“沒有虞隊的BW根本就、根本就沒有任何可以走下去的希望,如果你一定要走,你把我也帶走吧,我跟你一起走!”

虞枝沒有想到安朔會這樣說。他怔了怔,而後笑道:“我始終相信我的時代不會落幕,你和BW的時代也會重新開始。小朔,答應我,留在BW,好好打比賽,可以嗎?”

不等安朔回答,虞枝脫下身上繡着職業ID的隊服,還帶着一點栀子花香的體溫,一并交給他。

他裏面只剩一件連帽衛衣,誇張的塗鴉字母風格很年輕,襯得他和安朔是同齡人,那雙帶着笑的、桃花似的漂亮眼睛裏,也沒有太多常人處于低谷中該有的陰郁,依舊是安朔記憶中的明亮。

太陽一樣,月亮一樣,瑩瑩光輝,無人可比。

虞枝拍拍安朔的腦袋,轉身走了,留給對于這個年輕隊員而言,一場生命中最重要、也最深刻的告別。

直到白子傑幾人追出來,安朔也依舊緊緊地抱着虞枝留給他的那間衣服。

白子傑急得滿頭冒汗:“虞哥呢?”

安朔吸着鼻子:“他走了,不要BW了,也不要我。”

“胡說八道小心我抽你,”白子傑揚了揚手,“虞哥不可能不要我們。”

高千帆眼尖,看到安朔抱着的隊服:“這不是虞隊的嗎?”

張濤喃喃:“連隊服都留下了,難道隊長真的要走……”

白子傑猛地看向他:“怎麽連你也亂說!”

他怎麽都不敢相信,和BW共同進退了三年,從他出道開始,就一直領導着BW前進的虞枝,會在自己職業生涯的末期離開他付出如此多心血的地方。

更不敢相信的是,虞枝居然……真的會放棄他,放棄他們。

“我要去找虞哥!”白子傑忽然爆發,“不管怎麽做才能讓他消氣,我都要把他找回來!”

他說着就要往外走,高千帆和張濤喊都喊不住,最後還是小胖教練在樓上喝止:“你們還要鬧到什麽時候!”

白子傑不甘心:“是不是管理層看到網上的負面輿論,怕擔上責任才要趕虞哥走?還是說教練組信了那些黑粉的鬼話,真覺得虞哥狀态不行了,決定把安朔提上首發,讓虞哥坐飲水機?!”

“沒有人趕虞枝走!”小胖教練吼回去,“是他自己要走的,他在BW拖了三年,除了一身傷病還剩下什麽?難道還要讓他為了一個越來越廢物的戰隊繼續浪費所剩無幾的職業壽命嗎?!”

“你們究竟能不能成熟一點,替虞枝多想一點,他不是你們的媽,沒義務永遠照顧誰,也別再像個沒斷奶的孩子一樣吵着鬧着要媽媽抱!”

小胖教練話說得難聽,卻如當頭棒喝,真正地打醒了高千帆和白子傑,尤其後者更是如遭雷劈,已經邁出去的腳無論如何也邁不出下一步,整個人搖晃了幾下,險些往後栽倒。

安朔哽咽着說:“虞隊希、希望我們,就算沒有他在,也能夠、能夠拿下冠軍。”

小胖教練繃着的嚴肅神色也松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說:“虞枝想走,也是為了你們好。回去後冷靜下來好好想想,這幾年的BW要是沒有他,恐怕早就降級到不知道哪個犄角嘎達去了,他寧願面臨解約後沒有戰隊會要他的困境,也希望你們丢掉依賴,重新打出來——

不要辜負他的一片苦心。”

白子傑怔怔的,掙紮許久,最終緩緩閉眼,雙手緊握。

短短一個音節,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好。”

小胖教練見他們狀态不好,嘆氣:“看看你們這樣子……算了,先去休息會兒。”

“我去訓練。”白子傑說。

他似乎在一天之內就長大了,肩膀更加寬闊,真正地像個大人。

張濤和高千帆也點頭,從此之後沒有人會再催促他們訓練,他們也不再需要。只是改過的決心無論再堅定,那個他們想道歉、想挽回的人,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此後的BW歷代隊員,終其職業生涯去追尋那位名叫虞枝的隊長的腳步,他們對于冠軍、對于電競的所有理解和熱愛,都源自于這個人。

——

虞枝在BW待了三年,從來沒有在下午,陽光明媚的時候離開過基地。這三年來他見過最多的是對面寫字樓的燈,是深夜裏的霧,是肩上的星星。

他渾身被陽光照得暖融融的,舒服得像那只癱在草坪上曬肚皮的緬因貓。

虞枝伸了個懶腰,正準備打車回去,身後卻忽然傳來聲虞隊,隐隐有些耳熟。

他回頭,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來。

“你是……”

直到近前,虞枝才看清楚對方的臉。

劍眉星目,輪廓硬朗,是種有侵略性的帥氣。

“……牧雲?”虞枝笑着喊出他的名字,“你不在青訓基地那邊訓練,怎麽跑一隊這邊來了?”

虞枝對左牧雲的印象比安朔還要深點,當初在黑網吧裏遇到,路過他的機子時正好聽見五殺的播報,就端着泡面停下來在後面看了一會兒。

打法雖然青澀,但很有靈性,虞枝一眼就看出這是個好苗子。了解之後才知道那時候左牧雲的爸媽正鬧離婚,沒人管他,虞枝就給撿回來了,說起來還是和安朔同一年進BW青訓的。

左牧雲看着他:“吃飯的時候聽說你來基地了,我就想過來,中途聽到你要解約。”

“所以你是來勸我留下的?”虞枝抱手,似笑非笑。

“不,”左牧雲說,“我要和你一起走。”

虞枝有些出其不意,嘴角揚起的弧度漸漸放下,看向他的眼神也嚴肅許多。

“我解約不是鬧着玩的,離開BW後不一定還能繼續留在DPL打比賽,現在BW正缺人,臨走前我已經向胖哥推薦了你,過不了幾天應該就會把你提上一隊,磨合小半年,下個賽季應該就能上首發。”

“我不要首發,我要和你一起走。”左牧雲又重複了一遍。

他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虞枝。

“為什麽?”連虞枝都快不明白了——

打職業的,哪個不想首發?

BW再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只是青訓,每年都有不少路人王小天才削尖了腦袋都想進來,更別說能作為首發隊員站上DPL的賽場,就更是連許多職業選手都夢寐以求的事。

左牧雲這得是受了什麽刺激、發哪門子瘋,才能說得出不要首發,要跟他一起走?

他自己給出答案:“兩年前是你把我從黑網吧裏帶出來的,我進BW青訓的時候,你答應過我,我們一定會有作為隊友并肩作戰的機會,這兩年來我也一直在為這個機會努力。”

“但你現在要走了。”

虞枝覺得這小崽子說話還有點好玩:“所以呢?”

“所以你去哪我就去哪,你答應過我的承諾,我要遵守,你也要遵守。”

“那我沒戰隊可去,只能退役轉主播呢?”

“我也去當主播。”

“你認真的?”

左沐雲看着他的眼睛:“認真的。”

在那一刻,虞枝腦海裏忽然閃過什麽東西,他抓住那道轉瞬即逝的白光,心念一動。

他是不是可以……

但那個念頭有點瘋狂,成功的概率很渺茫,虞枝是輸得起,可左牧雲還沒正式出道,有的是機會和前程,他不願意拖累這麽好一個苗子。

虞枝轉身,打着哈欠:“算了吧,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就不要這麽中二的學着動畫片說些什麽承諾啊約定啊之類的東西,你先能找到我離開BW後住在哪兒,再來說要跟着我吧。”

他看上去那麽不在意左牧雲的一片真心,但左牧雲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虞哥去哪,我就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