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周九浪罪大惡極、罄竹難書,為何洪洞警方一直顧作引蛇出洞實則紋絲不動呢?

衆所周知,周九浪和龍頭幫在洪縣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草科裏蹦的都得聽他們的,是名副其實的一群地頭蛇,上頭也曾三令五申取締非法組織鏟除龍頭幫,可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最後弄得不了了之。個中因由實難細言,而且大家都對此諱莫如深的樣子。洪縣百姓只能深惡痛絕之,莫可奈何之。

據說周九浪這厮極工心計,在打點領導關系上面可謂煞費苦心。

他麾下經營着幾家旅館和網吧,每年上繳的苛捐雜稅卻可圈可點,然而光宴請各級官員每月就得開銷十幾萬,還不包括送煙送酒送紅包之類。不過工夫不負有心人,他的出手闊綽贏得了上頭們的賞識和包庇,刀尖上跳舞才能得以正常行進。

但是不久,掃/黃/打/黑之風蔓延到了本省,各級部門都加大了整治力度,洪縣公安局更是雷厲風行,周九浪一案遂被重新提起。他們找到孫荷包,再次證實了周九浪酒駕撞人一事。又過了一周,查獲黑車一輛,确認此車即為撞死餘淮之車,突審之下,司機供認不諱,交待了“人為”車禍的始末,一口咬定是受周九浪指使,而他只是一名普通馬仔而已。

事不宜遲,當即立斷,主要負責此案的刑警大隊精心謀劃重磅出擊,一夜之間搗毀了龍頭幫老巢的根據地——報菜名酒樓,繳獲幫員名單一份。然後頻頻出警個個擊破,龍頭幫很快土崩瓦解,名不存而實亦亡。

非常遺憾的是,周九浪及闫運達帶領一夥頭目早已溜之大吉不知所蹤,警方大張旗鼓抓到的充其量不過是些散兵游勇、蝦兵蟹将罷了。

然後警方打探到周九浪闫運達一夥已經率軍北上于帝都安營紮寨的消息,于是馬不停蹄不辭勞苦地追捕過去。

爺們兒都是第一次來帝都,不免眼花缭亂心花怒放起來,于是乎參觀故宮攀登長城瞻仰偉人,攢三聚五,東游西逛,忽略了目的,耽擱了時間,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來旅游而是來捉人的,各位才如夢初醒大呼罪過,重整旗鼓投入戰鬥,從蛛絲馬跡裏查出了周九浪的“辦公”地點,并聯合當地警方成功進行了一次摧枯拉朽般地突然襲擊。

至此,周九浪左公明雙雙被擒,全軍覆沒。

阿彌陀佛,幸甚至哉。

周九浪一幹十三人均被押解回了洪縣,左公明接受本地法院審判和定刑,具體判了什麽罪名張小辮也不太了然。但是,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個家夥傷害了很多人,得罪了很多人,他總歸是沒有好下場的。

張小辮現在最為關心的還是身邊的這個歷盡磨難傷痕累累的女孩餘貞,盡管她早已不算是女孩。她向張小辮陳述了何威死亡前後的經過,她的雙眸飽含淚水,看得出,她是真的很悲傷,哀莫大于心死。

張小辮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去撫慰她的那顆風雨飄搖的心,語言和擁抱在此刻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一次次地蠢蠢欲動,一次次地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以前姐夫的司機侯振一天突然出現在張小辮面前。

張小辮看到他滿臉興奮的表情覺得他一點沒變,還是那麽地圓滑和事不關己,猶似閑雲野鶴一般。張小辮拿他的一句口頭禪跟他打招呼:“像話嗎像話嗎像話嗎……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好久不見啊侯叔,最近怎麽樣?”

“老樣子呗,撐不死也餓不住!不過我這次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有事您吩咐。”張小辮揚着笑臉。

“最近不是浮雲社停演了嘛,本來是停演一個月,後來又被人惡意舉報,上頭批下指示,再把整改期限延長半年。所以郭班主給我放了個長假,所以我就啥也沒幹,老老實實在家呆着。然後我聽說了左公明被抓的事情,我早知這禿驢不得好死,看看,報應說來就來了不是?他媽的真是大快人心啊!

“整個浮雲社都被他害慘了,內奸、叛徒、敗類!這次左公明罪有應得锒铛入獄,郭班主已經開始做東山再起的準備。用不了幾天,浮雲社旗下的幾家小劇場會同時開箱演出,我這次來找你就是傳聖旨的,你師父希望你盡快調整一下自己,多背背詞練練功,把丢掉的說學逗唱重新拾起來,到時候直接安排你演出。”

“謝謝侯叔,也請你幫我向師父轉達我的感謝。他的意思我收到了,我盡量吧。因為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心力交瘁,對于成名成腕掙大錢已然興趣不大了。如果我調整好了狀态,準備好了登臺說相聲,我會提前跟師父報備的。不過可能要過很久,至于下個月還是明年,我也沒辦法确定。”

“好吧,我明白了。你不要有太大的壓力,真正有困難的話,郭班主不會不管你的。”

“我會照顧好自己,盡量不給他添麻煩吧。”

***

有天張小辮的手機響了,定睛一看,卻是個陌生號碼,對方自稱是洪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第二支隊隊長李子彪,因為周九浪涉嫌故意殺人一案即将開庭審理,希望餘貞女士能夠準時出席,彼時警方将會給予特別關照和保護,希望她盡快返回家鄉,協助警方懲惡揚善,造福一方。

“你是怎麽知道我電話號碼的?”張小辮問道。

“此乃機密,暫不告知。我自有渠道,莫要亂猜。”李隊長的語氣很嚴肅。

“餘貞非去不可嗎?她現在身體很虛弱,不宜走動啊。”

“請你轉告她,下月十四號周九浪一案正式開庭,警方希望她可以出現在原告席上,同時希望張先生也可以過來旁聽。”

“謝謝,我作不了主,我得征求一下餘貞的意見。”

“我等你回複。”

挂掉電話,張小辮一下子恍惚起來,依稀看到了天地間最為殘酷的一幕:餘貞義正辭嚴、口若懸河,高聲控訴着周九浪的滔滔罪行;周九浪垂頭喪氣、萎靡不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等候着法律的強行制裁,然而他們都不是最痛苦的人,最痛苦的人是張小辮,坐在觀衆席上的人。

半個月後,這一幕由設想變為事實,張小辮陪同餘貞回了洪縣。

這個她一直想回卻不忍回的江南小城,小城裏留存了她太多太多的回憶,這些回憶讓她望而卻步,讓她不堪回首,但她還是決定回去。周九浪等着她網開一面,何威家等着她守靈挂孝,母親姐姐翹首渴盼她早日歸來一家團聚。

張小辮是第一次來到洪縣,來到感覺裏特別久遠的地方。

坐了多長時間的火車張小辮已經記不得了,當列車員提醒他們開往洪縣的列車馬上到站,請乘客做好下車準備的時候,張小辮透過車窗,極目遠眺,卻不禁打了個激靈兒,心裏說:這就是洪縣,這就是餘貞的家鄉。

餘貞此時的反應恰恰印證了“近鄉情怯”這句古語,張小辮看到她的臉上愁雲密布,蒼白如紙,他了解她此刻複雜的心情,因此并沒有安慰她一字半語。

餘貞帶他看望了含辛茹苦的母親。

母親已年老體衰、白發婆娑,餘貞介紹張小辮:“媽,這是我帝都的一位朋友,人品正直,又有文化,經常幫助我的。”

餘母現出一臉的慈祥凝視着張小辮,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再轉頭望女兒時,眼睛裏便噙滿了悲喜交集的淚花。

餘貞表現得很堅強,一直忍着沒哭,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強裝歡快,她以為母親還被蒙在鼓裏對帝都之事一無所知,但是當母親說出“貞兒,你受苦了!”之時,她的淚水再也把持不住,迅速決堤,頃刻沖出了眼眶,奔流而下。

餘貞為盡地主之宜,指定了旅館讓張小辮住下,并說:“這家幹淨,沒人半夜三更敲響你的房門,你會好好休息的。”

“好,你做自己的事情去吧,有什麽事兒随時打我電話,我會第一時間趕到你的身邊。”于是張小辮來到洪縣的第一夜便在這家名為“庭院深深”的旅館裏沉沉入眠,走進夢鄉。

很奇怪,他竟然能夠睡得很香。

夢裏大雪紛飛,山舞銀蛇,欲與天公試比高。

恰如餘貞所言,夜裏果然沒有陌生女子叩他房門,雖然他一直渴望有陌生女子叩他房門。

***

陽光四溢,滿地生輝,盡管時節已是冬至,卻絲毫感覺不出冬季特有的冷寒與蕭索。

張小辮想,餘貞二十年前就出生在這個地方,她從嗷嗷待哺那天起,直到現在長大成人,這片土地賜予了她明眸皓齒花容月貌,賜予了她純樸善良溫柔賢惠,同時也賜予了她凄風苦雨荊天棘地,既有花團錦簇五彩缤紛又有零落殘敗暗淡無光。

有歡樂,也有痛楚,這才是完整的人生。

溜達累了,張小辮決定到警局走一遭,他想向那位李隊長了解一些情況。

李隊長三十來歲,五官端正,膚色黝黑,一眼便知是個久經沙場的厲害角色。衣着規整,笑容可掬,一口标準流利的普通話令張小辮自嘆弗如。

他說他不是當地人,十年前畢業于東北的一所警校,然後分到了這個偏遠的地方為人民服務,不知是他運氣差還是怎麽的,崗位雖然換來換去,始終沒能走出洪縣,于是他就順遂天意,在洪縣安家落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