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隊長給張小辮沏茶遞煙,噓寒問暖。
“二爺你能夠如約而至,李某感到非常高興。”他笑眯眯地說。
“別這麽稱呼,我可擔當不起。”張小辮說,“這次過來并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就是來充當護花使者的,我不允許任何人再傷害餘貞。”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李隊長認真地說,“我們警方也不希望餘小姐有什麽三長兩短,因為開庭的日子還沒到來。”
“周九浪雖然被監在牢,可是他的餘孽舊部也不能不有所提防的。”
“這個你放心,餘貞絕對安全,她已被便衣們嚴密保護,一舉一動都在警方的視線內。”
“何威遇害一事是你通知何家的嗎?”張小辮突然問。
“紙裏終究包不住火的,”李隊長沉重地點了點頭,“當左公明供出殺害了何威之後,帝都警方随即就通知了我們,并且再次合作,在一口枯井裏找出了何威的屍身,然後就地火化,骨灰帶回了洪縣,交給了何家的人。”
“然後呢?何威父母看到自己原來活生生的兒子,如今化作了一堆灰封存在盒子裏,他們會作何感想?”
“何大年夫婦悲恸欲絕,質問兇手是誰?我只好如實相告。我安慰他們,兇手已被繩之以法。不過後來何威的哥哥何文來鬧過幾次,搞得局裏雞犬不寧,我們不得已動用了武力,何文自知不敵,也便偃旗息鼓了。”
告別了李隊長,張小辮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腦海中思潮如湧,紛亂雜蕪,他回想與何威接觸以來的點點滴滴,不禁唏噓萬千,感慨不已。
第一次碰面,他們不打不相識,接下來張小辮奪走了他的妻子,他有冤無處申,很多次找張小辮理論均被拒之門外,然後他發覺餘貞生活安康于是暗中守護,對張小辮的态度也不再那麽深惡痛絕,最後他為營救餘貞而命喪黃泉、撒手人寰。
他盡到了做丈夫的職責,他從喜歡上餘貞的那一瞬間起就注定要扮演悲劇的角色。
他的幸福太短命,他的生命很可悲,猶如驚鴻一瞥,稍縱即逝,在餘貞所經歷的男人之中,他無疑是最為優秀的。
張小辮樂意承認這一點,并不是死者為大什麽的,而是實話實說。
何威敦厚、樸實、穩重、健康。他有理想、肯上進、能吃苦、負責任。他中規中矩、不忮不求、才高行厚、前程無量。
他本來可以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學,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棒的畫家,本來可以獲得一種富足的生活,可是自從愛上了餘貞,這一切都灰飛煙滅,風流雲散。
幸福對于一些人而言,唾手可得,而對于另外一些人而言,卻遙不可及,這世界是怎麽了?!
洪縣的黃昏是一派蒼涼的。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張小辮心中反複思索着《西廂記》裏的名段,覺得這些詞句用在餘貞身上再貼切不過。
景色蕭然,離人斷腸,相聚無期,天各一方。
春天結束了,還可以等待下一季的輪回;何威離開了,卻永遠不會再歸來。
晚上餘貞來看張小辮,眼圈紅紅的,估計剛哭過。
“人死不能複生,你別哭壞了身子。”張小辮不住地安慰她。
餘貞緊緊依偎在張小辮懷裏,肩胛抽動,嘤嘤啜泣。張小辮拍拍她的額頭:“乖,我知道你很委屈,天大的事兒有我在,都不用害怕。何家的人若敢對你動粗,我跟他們沒完!”
餘貞緩緩擡頭,眼睛裏淚花朦胧,啓齒間柔聲細語:“公公婆婆倒沒有難為我,我謝謝他們的理解。明天是何威的葬禮,你準備去參加不?”
張小辮沉吟良久,才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去。”
“為什麽?”
“我只是一個外人,而且何威的死多少跟我有點關系,我怕我去了會激怒何家的人,畢竟相對于你和何威而言,我也許與周九浪一樣,是個第三者。”
“第三者又怎麽樣啦?又沒殺人放火,又不是洪水猛獸!”
“無論如何,”張小辮嚴肅地說,“第三者總是最不受歡迎的一個群體啊。”
“好吧,不去就不去。我不勉強你。”
話題切換到張小辮的身上。餘貞問:“你在這裏住得還習慣嗎?”
“很不習慣。”張小辮搖頭嘆氣。
餘貞滿面狐疑,端詳着他的臉龐,似乎要從他的面部表情上攫出原因來。張小辮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夜裏沒有姑娘敲我房門,我好寂寞啊。”
餘貞突然破涕為笑,嗔怒道:“活該!”粉拳就在張小辮胸前亂擂一通,口中吐着你好讨厭,身子卻軟塌塌地躺卧在溫熱的床鋪上。
張小辮知道,餘貞也很寂寞,她更需要有人來關懷和撫慰,身心都是。
餘貞舊傷未愈,當然不會主動要求。張小辮用牙齒輕輕地咬住她紅彤彤的耳根,分外柔情地說:“阿貞,原來你比我還寂寞。”
餘貞反應熱烈,兩人翻江倒海,風起雲湧。
醒來的時候東方已經魚肚白,環顧四周,空空如也,不見了餘貞的蹤影。茶幾上面一張白色卡片映入眼簾,拈來一瞧,只有一句話:小辮,好好休息,今天我去送何威。
自然是餘貞的手筆。張小辮的心頭一陣悵然若失。
***
張小辮無所事事,不知道該去幹什麽。
餘貞不需要他的保護也會安然無恙。李隊長不是省油的燈,而且他答應了張小辮要确保餘貞的安全,他的為人值得信任。
張小辮在猜想,餘貞料理完何威和周九浪的事情後會不會同意跟他回帝都,或者幹脆直接嫁到他的天津老家去呢?反正自己是不會嫌棄她的,愛她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嫌棄她呢?不過,爸媽呢,他們會怎樣想?
對了,重點是做好二老的思想工作,餘貞這麽好的兒媳婦,打着燈籠哪裏尋去?
如果實在不行,大不了帶着餘貞遠走高飛,到雲南,到西藏,到青海,到新疆,越遠越好!天下之大總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吧,然後你耕我織過着一種桃花源式的生活,與世無争,無紛無擾,怡然自樂,豈不快哉!
一切都要取決于餘貞的選擇。
張小辮的幸福,她的幸福,以及雙方親人的幸福。
有關何威的葬禮,張小辮不曾親臨現場,所以沒有發言權,只是他覺得,餘貞應該是所有人當中最悲傷最痛苦的一個,也是最為人腹诽的一個。他們可能都認為何威的英年早逝是餘貞一手造成的,都認為餘貞是罪不可赦的,都認為餘貞将無地自容守寡終生的。
其實他們都錯了。
不明真相的群衆是愚味的,淺薄的,瞎起哄的,他們都信守眼見為實,他們已習慣了被假象所迷惑,他們只會打擊弱小。
張小辮從骨子裏厭惡那幫事不關已幸災樂禍的人。
對于周九浪的審判接踵而至,這件事情轟動了整個洪縣縣城。
龍頭幫向來作威作福橫行無忌慣了的,洪縣人民早對其恨之入骨,一旦土崩瓦解煙消雲散,自然歡呼雀躍,大快人心。電視報紙等新聞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更是引得萬衆矚目,因此本月十一號這天,天方破曉,便有大批群衆于法院門外等候,開庭時間一到,便蜂擁而入,座無虛席。
張小辮送餘貞到法院,但是他沒有進去,他想不論是餘貞還是周九浪都不希望他進去的。他們兩家的是非恩怨由他們自己解決更為妥當,外人沒必要插手,張小辮是外人,所以不便插手。連旁觀都是罪過。
張小辮:“阿貞,你不要緊張,不要感情用事,周九浪的小命是握在你的手上,而你的幸福卻握在他的手上。”
“我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我又不是小孩子。”餘貞很從容的樣子。
“那就好,不要太激動,我等你出來。”
“我理會得。”
後來餘貞回憶說,當時闫運達也在候審之列,而孫荷包面對周九浪的時候,慷慨激昂,不能自已。何大年夫婦去了,餘貞的母親和大姐也去了,小菜因為闫運達的緣故也在觀衆席裏就座。
姬小語特意從廣州趕來,她哥姬無命被周九浪砍成殘廢,她想親眼看到仇人的世界末日。
餘貞坐在原告席上,覺得分外孤獨,痛定思痛之後,她認為周九浪是不可饒恕的,然後拍案而起,痛陳周九浪的種種罪狀,有一說一,言無不盡,終于将他推上了萬劫不複的斷頭臺。
審判結果下來,周九浪罪大惡極被判槍決,而且是立即執行。
闫運達臭名昭著也是害人不淺,被判了個無期徒刑,證據确鑿,罵聲如雷,他們都沒有勇氣再上訴,這意味着,他們再也不能為非作歹魚肉鄉裏了。
他們終于玩完了。
當正義的槍聲砰然響起穿越雲層的時候,餘貞徹底結束了她與周九浪之間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那一瞬間,她哭了,陪在身邊的小菜也哭了。
正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