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這話是最後一次分別的時候,餘貞親口說給張小辮的,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張小辮注意到,她的臉上寫滿憂傷。

道理人人都懂,只是心中總難割舍,于是切膚之痛便在這場晚宴上彌漫開來,情深義篤和海誓山盟均被三言兩語分崩離析,任憑各自支離破碎,而思戀在一瞬間瘋狂拔節,沉默的罅隙裏,開出了天荒地老永不枯萎的傷逝。

這一站,餘貞将離張小辮而去,情誼拉下帷幕,緣份至此終結。

向左走,向右走,背道而馳,不複再見。

青春歲月中的愛與恨,喜與悲,熱鬧與寂寞,歡聚與別離,在張小辮面前漸次上演,而他卻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沒有方向,也沒有出口。

失去了餘貞,等于丢掉了靈魂。

一家名為“香格裏拉”的中檔飯店。張小辮,餘貞,小菜。

今天的主角是張小辮,她們為他送行。餘貞率先端起了酒杯,柔情似水地說:“小辮,二爺,第一杯酒,謝謝你曾經對我事無巨細的照顧和疼愛。”

說完一飲而盡。

“不可以的,你身體那麽虛弱,要學會愛惜自己啊。”張小辮說。

餘貞嫣然一笑,執起第二杯酒:“這一杯,原諒我給你帶來的種種麻煩和黴運,我不是有意的,請你不要介意,對不起!”

再次一幹而淨。

“快別這麽說,認識你我感到很開心。”張小辮說。

“第三杯酒”,餘貞朱唇輕啓,“紀念我們即将逝去的愛情。”

“既然你決意留下,”張小悲傷不已,“我不會勉強你,我尊重你的選擇。”

“回到帝都,代我問候哈曼和翔子,以及你所有的朋友,我祝他們都好。說實在的,我挺對不起哈曼姐姐的,要不是我的出現,她不可能離你而去。”

“愛情裏沒有誰對誰錯,只有合适和不合适。”

“也許吧。現在一切無所謂了。”

“我希望你無論身在何地,無論身處何時,都不要放棄愛情。”轉向小菜,張小辮說,“闫運達那樣的男人不值得你愛,更不值得你去等待,你很優秀,終有一天會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我懂,辮哥哥,我也祝福你。希望你的身邊出現一個比貞姐更在乎你的人。”

“謝謝。但願如此吧。”

大家各懷心事,一頓飯便吃得味同嚼蠟,這可不是張小辮想象中的最後晚餐啊。

末了,餘貞道:“就到這裏吧!二爺,一路順風。回去以後,好好做藝,好好做人!相聲不能丢,因為它是你最初的夢想和熱愛。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忘記我吧。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洗腳妹,而你以後一定是個出色的藝人,一定會紅遍天下,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張小辮沒有說話,放下酒杯,陷入了悲傷。

***

洪縣的最後一夜。張小辮以為餘貞會來陪自己,而她到底沒來。

旅館裏的夜色是靜谧的,空靈的,深邃的,它悄無聲息,它又沉悶窒息,它偏安一隅,它又無邊無際。

直到後半夜,仍然沒有陌生女人叩響房門,如果有,張小辮将毫不猶豫拒之門外,甚至言語相譏、人身攻擊。

因為他在等待餘貞的到來。

張小辮等了一夜,看着時間如同沙漏般一點點消失,直到金雞報曉,直到旭日東升,伊人始終不見。寂寞空庭春欲晚,教二爺情何以堪!

列車長蛇樣綿延而去,洪縣愈來愈遠了。

那山,那水,那人,那情。統統模糊開來,曾有過的夙願和幻想,堅定與執著,淚水與微笑,伴随着車窗外面的一棵棵白楊,一壟壟麥田,一股股寒風,迅速遠去,大的小了,長的短了,高的矮了,清晰的混沌了。

別了,餘貞!別了,心愛的姑娘!

帝都還是一如從前,擁擠的車流,漫天的風沙。租住的房子已經拖欠兩月租金,張小辮開始思謀着要倦鳥投林、葉落歸根了。

他跟家裏打了個電話,告訴父親:“我想回家了。”

“小免崽子終于惦念父母了,”父親笑着罵道,“還還以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呢!”

張小辮聽得出,父親的聲音中抑制不住的激動與喜悅,他帶着哭腔說:“帝都的夢到底是接近破碎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啊!”

父親忽然變得語重心長起來:“回來就好,無論如何,總是家裏溫暖。”

“對不起你和媽,因為我的執拗和狂妄,二老受累了。謝謝你們這些年的付出!”

父親竟然哽咽起來,在電話那頭一聲一聲地抽泣。張小辮的印象裏,向來嚴肅有加的父親從未掉過淚的。他現在總算明白,孩子能夠孝順父母,這是孩子成熟的基礎,孩子能夠理解父母,這是孩子成熟的初步,孩子能夠感激父母,這才是孩子成熟的标志。

拾掇家什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餘貞遺留下來的幾封書信,這些信件或許塵封已久,它們平靜地躺在書桌的抽屜裏,很長時間無人問津。

全是瓦藍色信皮,有灰塵星星點點。

張小辮忽然想起,那天餘貞躲在書房裏寫寫畫畫,很用心的樣子,當時問她在幹嘛,她卻笑而不答,一臉神秘。再三追問,她只是說,你需等待,到時自知。原來餘貞早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啊!

原來餘貞早就知道一定會離開他!

唉,我真是糊塗透頂啊。張小辮狠拍自己的腦袋,懊喪不已。

四封信件,四封思念,沒有郵票,也沒有寄送地址,無一可以投遞出去。

***

(給孟河塘)

你好哇,塘塘。我忘記第一次遇見你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什麽場合了。

我只知道你嘴角揚起的憨厚無邪的笑容,确實讓我刻骨銘心永世難忘,讓我一見衷情失眠到夜裏三點爬起來看星星。

我從來只信奉愛酒越陳越香,你的出現令我在電光石火之間産生了強烈的意念,我覺得你應該就是我一生追尋的理想伴侶。我的白馬王子。

那時我們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并不懂得多少人情世故,也不懂得怎麽關心彼此喜歡的人。我們的心田裏充滿了甜蜜和幻想。沒有人想更快地進入到成人的世界,誰都不想長大。呵,純真得無以複加。

我們試着牽手試着親吻像大人那樣談起戀愛,我常常告誡自己,餘貞,你十五歲了,你是大姑娘了,不再是牙牙學語的女娃娃了,你要學會堅強學會愛了。

還記得你第一次吻我時害羞的樣子。你雙手打顫、目不斜視,四片嘴唇一觸即開,然後你說了聲再見就慌亂地跑掉。而那一瞬間我是愣愣地呆在原地不動的,周身發熱高度戰栗,臉上洋溢的幸福卻抹也抹不去。我也羞澀啊可是你并不知。

如果不是因為小語,我們不可能走得那樣近,如果不是因為小語,我們可以更上一層樓,将愛情進行到底。但一切都成為過往了,我也不想舊調重彈把往日笑與淚勾起,我不是那種沉湎于回憶不能自拔的人。

只是我覺得,我們的歡聲笑語是建立在小語的傷心流淚上的,我們有些對不住她。小語其實是一個挺不錯的女孩,她活潑開朗落落大方,她心底善良聰明漂亮,就是有時候做起事情來容易沖動,顯得慌不擇路跌跌撞撞,以至于吃了很多的虧受了很多的委屈。

唉,這又能怪誰呢。

塘塘你知道嗎?我從你身上嘗到了初戀的滋味,有點酸,但更多是甜。

至于苦嘛,就微不足道了,那是你走之後的味道。

在我倆相處的五個月零七天的日子裏,你從沒跟我寫過一封情書,這點可是你的疏忽喲。不過你倒給我讀了不少,我權當是你借花獻佛,便放你一馬了。不管那些文字寫得多麽肉麻,只要從你的口中流出,我都樂意聆聽。

你說你的理想是建築師,你說想要設計出世界上最壯觀最神氣的高樓,你說你要和我一起住在最頂層,你給我念唐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你說要帶我環游世界踏遍天下名勝古跡,吃遍人間山珍海味。

你說要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你說要給我天下女孩誰都比不了的幸福。

而一朝分離,所有的夢想都随風飄散,散落天涯。所有的承諾都變成了跳梁小醜,短暫的粉墨登場之後便消失不見。你給的期待猶如空頭支票,再也無法兌現。

我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命運。是命運讓我們流離失所天各一方。

流離失所?對,我的內心早已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我本以為今生今生再也見你不上,可從何威嘴裏居然知悉了你的消息。你如今的事業和模樣,生活和情感。

我非常羨慕你能擁有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一個完美無缺的家庭以及知你懂你的女友。還有健康的身體,智慧的頭腦。

而我,一無所有。

男人們或真摯或虛假的愛戀常使我措手不及,我分不清孰是孰非,孰真心孰假意,我一度感到茫然和困惑。

我的饑不擇食最終鑄成了大錯。

算了吧,悲傷和懊悔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吧。

你的那張站在雪地裏扛着雪橇一臉陽光的相片至今依然保存在我的相冊裏,我已經很久沒有再看到了,很久很久了。

我想它應該不會發黃的,因為我的記憶仍在鮮活地跳躍着。

最後感謝你給予的溫暖和懷抱,感謝你給予的甜蜜和美妙,感謝你給予的初戀時光。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