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是一把鋒利的刀,所以這世間大多只剩下被閹割的靈魂。
紀連翰倚在黃梨木圈兒椅中,一只手拖着下巴,靜靜的看着面前桌案上的藍虎裘和紫金鶴绶。
他的目光深沉專注,好像要從這藍虎裘和紫金鶴绶中看出什麽一樣。但,可惜,藍虎裘就是看上萬遍,還是藍虎裘,那紫金鶴绶看上千萬遍,還是……紫金鶴绶。
這是大梁國身份地位的象征,同時,也是權力的枷鎖。
紀連翰在反與不反之間沉沉浮浮多時,理智和心中殘存的情感沖突也日益對決到了巅峰。
他很痛,過往的人生中他體嘗過不同的痛,但唯獨這一次,最讓他心中恐懼和陌生。
這是一條無可回頭的路。
底線一旦沖破,只要他樹敵于他的哥哥,此生便再沒有周旋的餘地。
誰……都再沒有餘地。
“殿下……太後那裏,大概近日就是這樣了……”
常駐宮中大內的探子正恭敬的例行奏報,宮內的吃喝拉撒事無巨細,只要是紀連翰想知道的,他便都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嗯?”
紀連翰聽到這一句恍然感到自己有些走神,他斂了斂眉,沈聲問:“說什麽?”
那探子呵呵輕咳一聲,好像早就看出王爺有些走神,繼而道:“奴才說,太後那裏近日有了新寵。”
“新寵?”老調新彈,紀連翰并不陌生。
“是的,近來太後和這名叫申合鐘的內衛走的很是親近……”
紀連翰站起身,沒有顯露新鮮感的眼中帶着幾分看好戲的鄙夷。
郭太後守寡這麽多年,從來都是個不甘寂寞的主兒,對這宮中高大英俊的內衛總是情有獨鐘的很。
上一次那個小東西叫什麽來着……這麽快就又翻篇兒了?
“皇帝知道麽?”
紀連翰淡淡問道。
那探子眉眼一低,聲音輕,卻說的十分确定:“自然是知道的,但皇帝似乎并不想打草驚蛇。”
“太後留宿他了?”紀連翰聽到這兒,倒是想摸摸他們到了什麽程度。
“……”探子靜而不答,卻也沒有否認。
多年在這宮中刀尖上行走的訓練,足以讓他游刃有餘的應付王爺的訊問。
“去領賞吧”紀連翰揮揮手,一句話就将他斥了下去。
“是,王爺。”
這探子聽罷便迅速的撤了下去,衣襟一閃,像陣風一樣,來去兩無蹤。
紀連晟與郭太後的母子關系緊張,紀連翰一直清楚。
皇帝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太後表面上清修佛心,實則卻有凡人難以掙脫的旺盛情/欲。
紀連翰輕輕咂了咂唇,盤算着若是他們兩虎相争……朝中,會出現什麽局面?
無論是什麽局面……,一定會是對自己有利的局面。
是夜,一張由伶人精心譜寫好的小曲兒在清遼城的頓時傳唱開來。
這曲中的唱詞十分隐晦,卻映射了那深宮內苑中不可言說的荒/淫之事,讓人瞠目結舌。
曲苑伶人見這噱頭十分誘客,添油加醋又将這事端的來龍去脈修的更加逼真繁複。
大體是講某朝的太後早年命運多舛失了夫君,偏偏這宮中內侍中卻有如同這先皇一般長相英武俊美男子讓太後垂憐不已,兩人一來二往,戀的癡纏,讓這皇宮大內都猶如無人之境,荒/淫無道傷風化、泯人心。
天下沒有傳不進禦案的消息,這小曲兒的唱詞沒過幾日便原原本本傳到了紀連晟的眼前。
當今聖上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誰寫的?!”他猛的抽起這面前的白紙,上面的黑色字跡簡直就是狂襲而來的耳光。
這種公然對于當朝太後的非議,讓他的顏面盡失!
念及太後喪偶孤寂,這些年,他盡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這一次,究竟是誰,在肆意大作文章……?!
“臣,不知啊!陛下!”禀奏的內臣見皇上少有的震怒模樣,已經吓的不輕,唇齒間磕磕碰碰,倒是不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青史名标無節婦,內廷宮中喜盈門,願結當世不老春……好!!”紀連晟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這一次,他實在是被這打油詩氣的牙齒咯咯作響。
慈恩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誰傳出的宮廷?這些人居心何在?!有何圖謀?!
一連串兒的問題“唰唰”閃過,紀連晟怒斥道:“立即抓捕所有散布謠言者!”
那跪在地上的內臣顯然也是老手,他細思了一下,回道:“陛下,您不覺得奇怪?”
奇怪?!呵呵,紀連晟當然覺得奇怪。
他甚至要在胸中呼之欲出一個幕後主使的名字。
但身為帝王,他能這樣空口無憑的臆測麽?!不能!
甚至,對于紀連翰,他眼下就能翻手至對方于死地麽?
以紀連翰手中所掌控的實力,不,現在還不能!
如果真的是他……
無風不起浪,太後若真是沒有令人抓住的把柄,想必……清者自清,這風言風語也傷她不及。
可她偏偏!偏偏!……
紀連晟想到此,惱怒至極,厲聲呵斥這一幹手下去做他們眼下應該做的事。
幾個內臣連忙領命去了。
“齊歌!”
皇帝在昭耘殿中高聲一喝,已經吓的齊歌頓時散了幾分心神,他一直站在門簾外,連忙幾步趕了進去。
“打開密室,拿那幾卷畫。”
紀連晟一聲吩咐,顯得有些心煩意亂。
齊歌站的遠,看不清紀連晟的神情,但這語調中的煩亂他卻聽的分外清楚。齊歌不敢多言,腰間細撥了撥一串鑰匙,拿出其中一把,幾步走到書齋的一側牆壁上,插進鑰匙,細細旋轉幾次。
“咔——”壁後的一扇小門顯現出來,甬道只容一人大小。
齊歌進到那小門中找尋了一番,約莫眨眼,便抱出了幾幅畫卷。
他吹了吹那畫卷上的浮塵,邊際上封存的金箔展現在明豔的燈火之下,燦燦絢逸。
齊歌畢恭畢敬的将那幾卷畫捧到了紀連晟面前。皇帝面色不佳,讓齊歌放下畫,便先退出去。
齊歌只得領命。
紀連晟挑亮燈火,一言不發的注視着這面前的幾卷塵封的畫卷。
它們是長燕宮不多的宮廷禦用畫師遺存,十多年前,是他親手将這些畫卷從長燕宮挪移了過來。
接着,皇帝親手用一只啓信的玉刀緩緩、緩緩的切過那封卷的金箔。
其中一副畫卷十分完好的漸漸推開,展露在他的面前。
畫中兩人一坐一站,咫尺之間恩愛非常。
不錯,正是先皇和常明漣。
畫中坐着的俊秀男子,穿着寬大的淡紫色長衣,拖拽至地的衣袂上繡滿了白鶴,腹部高高隆起,正是臨産時的圓潤模樣。只見他神态閑靜,嘴角眉梢,都淡淡透露着常人所難以企及的幸福和滿足。
他一手搭在肩上,扣着先皇的手,一手則輕輕攏在腹上。
先皇英武出塵,耀華如晝,一張成熟幹淨而棱角分明的臉,在心上人面前只是寫滿包容和寵溺。
紀連晟一手輕輕摩挲着這畫上栩栩如生的兩人,像是在想什麽,又像是腦中閃過的是陣陣令人發麻的空白。
記憶在時空中扭轉,切換,一瞬間,他彷佛又一次抵達在了那一日,正午,母後寝宮的門縫前。
他親眼看着母後将一包白色的粉末,緩緩的、一點點攪拌進了那金制的禦碗湯藥之中……
想到這裏,紀連晟的指尖恰好觸過了畫中父皇的發髻,他沉默了一剎,用世間無人能夠聽到的低語,輕輕的嘆道:“父皇……”
說到這裏,他突然變得有些哽咽。
“您永遠都不會知道,奪去你性命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