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兒……!下來——!”

虛化的光影中,一個身着龍袍頭戴玉冠的少年,站定在折疊的扇門前,厲聲喝道。

那聲音有些遠,卻又分外真實,像是從未遠離一般親近。

他雖還是一個少年模樣,卻已經有了震懾衆生的帝王威嚴。

只見他的眉宇一直緊皺着,眉角上聚起的一滴汗,像是那懸在半空中的心一般,欲落無定。

他面前幾層的桌椅上,搖搖晃晃的站着一個小小孩童,稚嫩的雙手,正緊緊拽着房梁上倒懸過來的一根黑色綢帶。他個子不夠高,還不足以将自己的頭完完整整的套進那綢帶圈兒裏,于是他墊着腳尖,來來去去的嘗試着,越發失去了平衡。

沒錯。上吊。

皇帝周圍站着的一幹随從看着都急的冒了煙,來來回回的,直打轉轉。

“還不快上去!将他卸下來!”

小皇帝一聲呵斥,身邊兩個機靈的宮侍連忙上去準備拽桌蹬椅,将那頑劣的孩子揪下來。

“滾!都給我滾出去!我要死——你們再動一下!我就活活吊死在這裏——!”

不妨礙那孩子鼻涕眼淚一把抓,眼神卻是足足兇狠的厲害,讓尋常人看了也要打寒噤。他正在換牙,說話漏氣,但堅決的語氣還是明明白白讓所有人聽的清楚——誰要是冒犯撥他上吊的凳子,他就立即死給大家看!

“皇子翰——您——唉!”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宮侍長嘆一口氣,勸道:“這大半夜的,您說您做什麽不好,偏偏要玩上吊!快下來——快啊——!”

殿堂中巨大的火燭閃爍飄忽,像是有什麽神靈招撫着這殿中所有一切的存在。

點點光瑩,若是換個角度,都像是透着淚珠的模樣。

“我沒有玩——我要去找父妃——嗚嗚嗚——我要去——”

紀連翰肥嘟嘟的小腿一蹬,眼看着就将自己的頭送到了那黑色的綢帶圈中。

眼淚是真的。

傷心也是真的。

想死——嗯,其實“死”是怎麽回事,此時此刻的小小紀連翰還不清楚,他只知道,這是唯一能再見到父妃的辦法。

嬷嬷不老是拍着他說,“唉,終有一天,你們會在地下相見的。”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去地下。

去了地下就能見到父妃了。

一個孩子簡單而直白的邏輯總是最真實,最有殺傷力的。

紀連晟氣的臉色鐵青,見紀連翰還在鬧,居然連他的話也不聽了,心想一定這幾日他在行宮從學,日裏太過繁忙,忽略了這個弟弟。

他緩和了一口氣,一揮手:“你們先都下去,下去。”

宮侍們進退兩難,終于還是被皇帝斥了下去。

天子威嚴,不可冒犯。

扇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月夜沉寂,浮生世事有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溺人于無形。

荊棘叢中下足易,月明簾下轉身難。

皇宮無非就是一個牢籠,禁锢着冤死的幽魂,也禁锢着此生此世再也無可抵達的想念。

紀連晟忽然有些心疼面前這個孩子。要知道,他才只是一個孩子……

一個本應該健康快樂,無憂無慮成長的孩子。

然而,這個尊貴身份給予他的,卻是世上最殘忍的掠奪。

不過朝夕之間,從天入地。

“下來。”紀連晟看着他,眼神淡漠,語調就更是清冷。

一句聽似輕飄飄的話,卻,比方才的份量更重的了些。

自從他登基之後,九鼎至尊的身份變化讓紀連晟清楚的知道,他是這世間一切的掌控和主宰。誰,都不能忤逆他的話。

兄弟倆的眼神,勢均力敵。

最終僵持了一刻,還是紀連翰開始顯得有些心虛了……他是想死,但……他好像沒有辦法,在哥哥的注視下就這麽一下……死了?

“我……”

他口裏吱吱唔唔的,大口大口的吸氣,委屈的不得了。

孩子,是世界上最不會掩飾自己情緒的動物。這是一種不沾瑕疵的純淨。

“我……,……我……”

“阿哥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常皇妃了,對不對?”

紀連晟向前了一步,挑眉看着面前屁大點兒,就已經顫顫巍巍學會用命挾持自己的孩子。

“嗯”

紀連翰點點頭,玉珠一樣的眼淚“吧嗒”就掉了下來。

“那你告訴阿哥,阿哥陪着你一起想,好不好?”

紀連晟走到桌前,向紀連翰伸出手。

他手心平展,潔淨修長,在火光的淡淡掃撥下,紋理間若有光輝,如玉一般堅實純淨。

“唔……”

紀連翰不知怎麽的,幾句話就被紀連晟軟化了,他站在高高搖晃的椅子上,向下看了看,目光一瞬間就像是想撲到紀連晟的懷抱裏一樣。

燭臺上的燭火快要燃滅了……人影忽然明暗,忽然清晰。

“哥哥給你帶了一個禮物,下來看看?”紀連晟見自己的話産生的效果,這小子從來是吃軟不吃硬,更走近一步。

紀連翰站的太高了,高的快觸到了房梁,高的任何一個姿勢摔下來,若是腦袋着地,這輩子也就了卻了。

紀連晟能感覺到自己的內心都扭到了一起,但他還是要故作鎮定,讓紀連翰先安安穩穩的爬下來。

“哥……”

紀連翰被鼻涕嗆一口,紅撲撲的小臉喘不上氣,他含含糊糊的喊了一聲。

“哎”紀連晟輕應一聲,趕忙上前準備去抱他。

誰知紀連翰突然腳下一滑,瞬間踩空,“咣當”一聲正正的将自己砸到了那綢帶套裏。

“啊!”他頸部被拉扯的瞬間窒息,雙腳一撇一蹬,腳下的椅子頓時散了。

紀連晟心中驚的連反應時間都沒有,伸手就撲上去接他。

“咣……咣當……劈哩啪啦……”

一陣混亂中,先前紀連翰自己拼的椅子都紛紛砸了下來。

紀連晟好歹還是抱住了紀連翰,兩人重重摔了下來,砸滅了巨大的燈臺。

地上一陣青煙揚起,火燭霎滅。

“呃!”紀連晟倒吸了一口冷氣,怒喝道:“翰兒!”

落地的沖力将他們分開,他手中好像只抓着紀連翰的衣裳一角。

門外侍從們聽到裏面的動靜,一湧而入。

有人上去尋摸,有人趕忙找着燈籠照亮,恍惚了一下,衆人才看到皇帝正狼狽的倒在一堆劈碎的桌椅,身旁還有那四腳朝天的胖小子。

“還好!還好!沒事……”

宮侍們連忙去扶這東倒西歪的兄弟倆,将紀連翰撿了出來。

誰知,紀連晟卻歪地上像是動不了了。

“陛下?”宮侍驚疑之間聲音都變了。

燈籠一照,只見紀連晟的臉色比鬼還駭人。

“陛下……?”

紀連晟像是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咬牙一喘,手指發顫的,輕輕撥開自己胸前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黑綢。

“天那——天那!!!血——”

有人連忙踉跄的奔出去請太醫,有人則趕忙跪下給紀連晟按住胸前的傷口。

周圍一陣驚呼,将摔的迷糊的紀連翰也吓醒了。

他連忙爬到了紀連晟身邊,本就通紅的眼睛,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人。

燭臺上的長燭針,正正的插在了紀連晟的胸上,血源源不絕的從他那玉色的長衫裏湧出,浸透了一片。

“哥你怎麽了,哥……”

紀連翰抱緊他,手足無措,從頭發到腳趾都在發抖。

紀連晟此刻似乎也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但他看着面前毫發無傷的紀連翰,還是舒了口氣。

是想訓他,可他實在沒有氣力訓他了。

他摸索了一下,終于在胸口心髒的部位找到了那顆小小的雲中玉璋。

華貴,汀透,帶着一股溫潤。

他将那顆玉璋放到了紀連翰的手中。

“哥……哥你不要死……哥……”紀連翰被他無言的表情頓時吓哭了,哇——的嚎了起來。

“誰要死了!”紀連晟疼的嘴一咧,簡直想揍他,可話還沒飄出來,他的神志就已經脫殼了。

“哥——!!!”

耳邊最後的一寸記憶,成了紀連翰的撕心裂肺的喚嘆。

“哥……”

冬月明輝當空,浮生流轉多少年之後,紀連翰在一股令人窒息的氛圍裏驚醒。

他下意識的摸上脖子,全身顫抖。

夢魇……

原來,都是永無止盡的——夢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