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的幸運在于能夠親證他人的不幸。
這,注定是一個不寧靜的夜晚。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之中,隐隐夾雜着宮內狹道裏不絕于耳的吵嚷和倉促腳步聲。
慕容欽哲坐在桌前,手指輕輕撫過桌上玉瓷茶碗的邊緣,反複來去,像是不停止的在思考着什麽一般。
他的雙眼目光警覺而鎮定。
與此同時,長年宮中每個人,都在屏息凝神,努力着察覺着周身正在發生的事情。
這是一種嗅覺,更是一種判斷。
穿過這一層層的宮牆,皇帝的寝宮殿堂裏,究竟在發生着什麽?是否就如同賀九所說的那樣,臣子、親王、與太後俱在……?他們……究竟要做什麽?
罕見的狂風暴雨交織來去,昏暗了天地,卻難以昏暗當朝皇帝燈火通明的殿堂。
紀連晟倚在龍椅中,習以為常俯視天下的神情,完全漠然了身邊那正襟危坐的郭太後的存在。
他是這帝國的唯一主宰。
沒有任何人,再可以違背他的意願。
從此之後,他的疆域之中,只有“臣服”二字。
璋王、裕王、甯王、這些……素日裏清遼城中跋扈張揚的親王們,此時此刻在昭耘殿中,沉靜的有如失聲的玩偶。
盧少情正在跪在殿中央,一五一十的闡述着自己對宮中二皇子命案的梳理和判斷。
在這世上,有什麽會比突如其來的命運,更詭異?!
就在盧少情決定再次提審那嬷嬷時,她卻突然暴死在了大理寺的暗獄裏。一具屍體一口棺材,似乎頓時湮滅了所有來之不易的線索。
身為父親與帝王,這是紀連晟不得不面對的傷痛和命運挑釁。既然他不可回避,便只能坦然。
“陛下,經過查驗,這嬷嬷确實是自然死亡……臣知道這實在是難以想象的巧合,但……”
但,它卻就這麽出其不意的發生了。
盧少情長于貴胄優渥之家,渾身上下自有一股貴族子弟的坦蕩沉靜,在大開大合的人生際遇中,亦能弄潮戲浪的魄力。
“你認為她可疑?”
紀連晟冷冷一句,殿中靜的令人窒息。
盧少情聽皇帝這麽問,也不躲閃,叩頭道:“是,臣确實認為她可疑。”
“為什麽?”
紀連晟接着問。
他要知道他的臣子的判斷,這個貼身服侍二皇子的嬷嬷究竟怎麽可疑?在盧少情眼裏,當日除了大意之外,還有什麽,是他所不知情?
盧少情頓了一下,像是斟酌什麽,又道:“雖然缺乏足夠的證據,但臣覺得……二皇子落水事出蹊跷,若是嬷嬷一直如所說緊跟着皇子,不至于眼看着皇子落水而不伸手搭救,除非……”
紀連晟是一個懂得放權的帝王,這件事既然他已經全全交給了盧少情——這個他所信任的臣下,他便不會再輕易染指他的職權範圍。
“除非……她說謊。當時根本沒有像初審時所說那般,一直跟着二皇子,以至于皇子出現意外,在水中溺斃。”
當着皇帝,推翻大理寺一審時所認定的嬷嬷供詞,基本上盧少情已經站在他所有頂頭上司的對立面了。
從這一刻開始,他未來是生是死,完全要看皇帝的心情。
盧少情一句話,令皇帝不語,太後卻是忍無可忍的爆發了。
“混賬!這麽個混賬死也不能放過!勒令淩遲屍首!誅三族!”
郭太後一句叫嚣,一如既往的發號施令。
她的寶貝愛孫,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斷送了一條性命,真可謂是大梁國運不幸!
“這就是盧卿最終的判斷?”
紀連晟問的清冷。
盧少情明白這是潭沒有人願意碰的渾水。
皇帝、太後、元妃、以及這裕王王妃娘家舉薦的嬷嬷,沒有一個,是他所能夠招惹的起的。說到底,大理寺的觸角根本伸不到這場命案的源頭。
孤膽俠義,秉公執法,有時在這深宮中不過只是令權力碾壓的幼稚笑話罷了。
但畢竟天理猶在,身為大理寺少卿,他深知該不負皇恩,不愧本心,秉公執法,陳情己見。
皇帝既然能将這個案子下放給他這個大理寺少卿,就一定有他的意圖。
“是的,陛下。”
盧少情放下卷宗,叩首道。
紀連晟聽罷,不置可否,只淡聲吩咐:“下去吧。”
“謝陛下。”
盧少情領命,快步退了出來。
這嬷嬷在沒有任何探視和飲食的夜裏暴死,是他所不曾預料到的。誠然,這件案子,他完成的并不令自己滿意。
但,這世界上,有完滿的事麽?
盧少情深舒了一口氣,看着廊臺外唰唰不停的大雨,低沉夜色裏,遠處天際雲層中閃現着詭異的藍光,更在心頭增添了幾分壓抑。
誰知,那身後看似表面平靜如水卻實則暗流湧動的堂皇大殿,此刻,才正是引爆這天地壓抑的主戰場。
“陳卿,你查到了什麽?”
盧少情方才退了出去,紀連晟身邊的暗衛總管便立刻登場了。
紀連翰在沉默中,觀察着紀連晟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在他的記憶裏,他的哥哥絕少會是這樣一副面孔。
這……不禁,令他有些陌生。
而他身邊的裕王不知是太老,還是太胖,或者這殿中的氣氛實在灼熱的緊,明明大冷天,卻不停的滴汗,拿着手帕,擦來擦去,抹的額頭油膩。
“臣詳細查過當天蕙和宮的出入記錄,正如大理寺所審,并無異常。但……,夜裏……”
“夜裏?!”郭太後猛的倒吸一口氣。
紀連晟臉上波瀾不驚的平靜,他只是一直依在龍椅中,靜靜聽他的臣下所要說的話。
“據查探,皇子溺斃的當夜,有人避開宮中守防,潛匿入蕙和宮的水潭邊,搜走了一些珍寶。”
在座無不瞠目,紀連翰也倒是佯裝出了幾分驚訝和關切,心中卻大嘆:“不好!”
風勢急轉,頃刻間,矛頭就變了方向。
“珍寶?”
“是的,陛下, 珍寶。”
暗衛統領素來行事缜密果斷,答話同樣整潔利落。
“哪來的珍寶?”
紀連晟在這時站了起來,他只緩緩幾步,便悠悠的走到自己的桌案臺前。
他如刀鋒一樣寒涼的目光看似在俯視着面前跪着的臣子,實則在俾睨天下一切衆生。
“據這些金果上的鑄字判斷,應當是……慈恩宮中所出。”
紀連晟一挑眉毛,轉過頭,正視着他的母後,輕問道:“母後宮中,可有失竊?”
郭太後此時已經意識到了什麽,但又由于心中的親情和長久以來操縱皇帝的慣性而顯得極不适應,她面色扭曲,一把捂住胸口,嘴巴張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還沒等郭太後倉促之間咽下這口驚訝之氣,只見從殿外又被皇帝的兩個暗衛拖上來了一個人。
郭太後已老,眼神好不容易定睛在那衣衫褴褛的人身上時,她幾乎驚叫一聲。
“啊——”
像是一個莫大的秘密或是恥辱被公布于衆一般,除了向來高貴的顏面掃地之外,則是噴湧而來的憤怒和被利器深紮的背叛。
面前的俊美可人兒,不正是她這些天的床上弄臣申合鐘麽?
“皇帝!這……!這!!!”
郭太後本能的一站而起,厲聲呵斥道:“這是哀家宮中的人,你是在懷疑哀家殺了你的皇子?!!”
紀連晟對視着她,他連睫毛動都沒動,淡淡道:“怎麽會?那也是母後的親皇孫。”
皇帝和太後當衆劍拔弩張,這可是此朝前所未有的戲碼,讓作壁上觀的三位親王看的心驚肉跳。
“朕只是懷疑,這個奴婢,偷盜了母後的珍寶……母後知不知情?”
紀連晟從上到下,掃了身着華服的郭太後一眼,他在審視她,也在鄙夷她。
這種強烈的抗拒與鄙夷從帝王目光中,洞悉的一覽無遺。
“人贓并獲,你可有話說?”陳濤喝問。
申合鐘聽罷瘋狂的撲向郭太後,卻被身旁侍衛狠狠遏制:“太後……救我……啊……太後!!!救我啊……那些金果……确實是您……賜……”
“閉嘴!”郭太後雙目圓瞪怒喝道!
歷來禀信顏貌身材即是一切資本的武夫申合鐘,何嘗見過這種被大梁國五個最具權力權威的人集體碾壓的場面?!
他早已慌亂喪膽的不知所措,只能不停的求饒……祈望太後成為那顆唯一閃亮的救星……
可他偏偏愚笨到不明白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很多時候,越當你視一個人為救星,她卻偏偏恰好視你為災星。
當着皇帝與親王的面,郭太後撇清關系還避之不及,何談救他?
他們從來不是一條船上的人。
魚水之歡,那不過是眼過煙雲罷了。
誰當真,誰就輸了。
紀連翰心中恥笑,面上卻不露痕跡,鹬蚌相争,他樂得見此情此景。
紀連晟沒有給眼前兩人周旋的餘地,家醜不可外揚,身為帝王,他已然顏面盡失。
一句話,就為面前這太後寵臣的性命做了定奪。
“據大梁律,偷盜宮中財物,理當示衆斬首。但朕念你侍奉太後有功,賜于宮內就地正法。”
皇帝的話剛剛擲地,還未等回音的罅隙,兩個暗衛已然将一只直繩套在了申合鐘的脖子上,狠狠的向兩側撕扯去。
申合鐘的臉瞬間變了顏色,猙獰的彷如鬼剎,他跪在太後的面前,一手伸向她,像是在索讨什麽一樣,掙紮……再掙紮……
随着他身體的掙紮,那兩個暗衛猛的又收緊了手中直繩,讓那繩子頓時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刃,“嘎”的削斷了申合鐘的魂魄。
郭太後已吃齋念佛多年,何嘗見過如此驚秫慫人的場面,還是自己的情夫,還活生生的發生在了自己的面前。
申合鐘咽氣時手還伸向自己,保持着最後的姿勢。
像是勒索,也像是讨命。
皇帝的雷霆手段頃刻就讓她見證了自己枕邊人的斃命……甚至沒有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
郭太後眼中通紅,全身顫抖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就那個曾經對她俯首帖耳的兒子嗎……這就是她一手扶持上皇帝寶座的親生兒子麽……?!
天吶——!!
當她顫顫巍巍轉過雙眼的同時,申合鐘的屍體已經迅速被拖了下去。
一切幹淨利落的就彷佛一場噩夢,一剎那結束,像不曾發生一樣。
但……世界,從此不同了。
郭太後只覺得眼中一陣暈紅湧上,天旋地轉,她“噗哧”倒在了身後的座椅中,臉上盡是頹喪,口中不停的吐出白沫。
“宣太醫”紀連晟迅速下了吩咐,他顯然并不意外。
在場的裕王已經汗流浃背濕透了朝服,甯王更是臉色慘白的半天回不過神,至于璋王紀連翰……該裝的驚訝他都裝到了,但心底,清清明明的一片清楚。
這申合鐘是皇帝蓄意殺給他看的。
面前的道路,或許,在這一刻,已沒有了其它的選擇。
若他不選擇臣服,下一個死的,就是他自己。
世間最好看的,就是聰明人的對手戲。
知己知彼。
當一幫太醫從容妥帖的護送太後回慈恩宮醫治時,皇帝旨意裕王和甯王跟随一并而去。
幾近子時,殿中令人窒息的高壓,卻仍然彷佛一點就爆。
紀連翰靜觀着面前發生的一切,當吵雜盡散,只剩下他和皇帝二人在殿中時,他沒有說一句關切或是周旋的廢話,只是從椅中站起來,徑直走到了皇帝的面前。
跪下,并沈聲說道:“陛下,臣弟願為國封疆。”
紀連晟負手而立,不發一語的凝視着匍匐在自己腳下的紀連翰。
這麽多年來,他從沒有見過如此虔誠和恭順的弟弟。
“皇帝陛下,臣願封疆。”
紀連翰的聲音回蕩在空間和時間裏。
作者有話要說:
2018年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