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大梁國的天,變了。

璋王府徹夜燈火通明,下人們行色匆忙,來來去去搬弄着各式正在打點的行裝。

紀連翰被限三日內離京封疆,皇帝再沒有給他任何周旋的餘地。

哥舒寶珍身為王妃,在這種驚然的動蕩變化中,第一次感覺到因為自己地位身份而與之俱來的無常。

但……無常,有時候,未必不是好事。

紀連翰封疆的路途遙遠,說到底,這日子不比在京城中過的滋潤舒适。大梁國的規矩,封疆的王爺通常也只能攜帶正妻和其他有子嗣所出的妾侍随行。眼下,既然紀連翰膝下無子,這妾侍……

哥舒寶珍想到這裏,心底突然“砰砰……”了幾聲,不易察覺的笑容在嘴角不合時宜的挂了起來。

王爺會只屬于她麽……從現在開始……?

會麽……?

她輕輕一問,心中像初戀的花綻放了一樣,帶着馥郁,在夜色中,伴着月光開合。

想到這兒……,她居然有些感激這“天賜”的良機,感激這将能與紀連翰獨處的日子。

可世事最可嘆最荒謬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即便同床共枕,這枕邊人的心思,也永遠如隔山海。

哥舒寶珍一心想着她的夫君,而他的夫君,卻在此時此刻,滿心說不清的遺憾,惦記着那如今皇帝哥哥的枕邊人,他的欽哲。

曾……是他的欽哲。

紀連翰書房已經在過去的兩個時辰內被幾近清空了,除了案臺上的幾卷卷宗,筆架,翠石春燕硯臺。這屋中的一切,就像他的心境一樣,空空落落。

他提筆速速寫下了幾行字,将那紙張疊攏,裝進信函。

燈的火光,輕輕的映照在他的側影上。

這是一個成熟男人的面孔,冷峻中帶着一股逼人英氣。沉默,神/韻卻反而顯得更加誘人攝魄。

一個男人不說話時的樣子,有時,反而是最好看的。

只見他眉間輕輕一斂,像是帶着嘆息一般,稍稍放縱着自己心裏的遺憾和不安。

王妃、妾侍……所有這些庸脂俗粉,統統占據不了他的半點兒心,不過是例行公事的存在罷了。

當曾經屬于他的人莫明屬于了他的哥哥,并懷了身孕時,卻荒謬的勾起了他巨大的執念和占有欲。

他當真不再……愛自己了麽?……

紀連翰羞于去想自己可能被愛的理由,因為他的一時殘忍,像利劍一樣,早已戳透了那人的心。

可是,為何他心中,還是那麽隐隐渴求……他的欽哲……啊……

人生最令人心痛的,莫過于希望了!

封疆是他身為王爺不可推脫的職責,他必須盡快離京,但這并不代表在這京城之中,至此他的勢力和爪牙全無。

慕容欽哲懷胎孕子,幾月之後臨盆之時,以這宮中的格局和太後的性子,還不知要掀起什麽風浪。

他上一次有孕臨産的時候,已經在自己手中瀕臨死境了一次,然而,這一次呢……?

雖然那肚中的孽種不是他的骨血,但紀連翰莫名……莫名的,不想慕容欽哲再有任何閃失。

這是在贖罪麽?

是像命運讨得自己的那份救贖麽?…… 還是……,在試探?再想擁有他的那顆心……?

紀連翰一閉上眼睛,靈魂之中就莫名的閃現出了慕容欽哲的那雙眸子。

清亮,含蓄,堅定,帶着柔柔的忍耐,和對美好的相信與希冀。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樣一雙攝魄的眼睛了。

自從他的父妃被虐殺之後……再也……沒有了……

可自己卻辜負了他。

人的命運總在不自覺的複制着上一輩的輪回,這是人性難以擺脫的枷鎖。

悲劇的開端很少會以喜劇而收尾。

塵世間一切彼此追逐,在命運的輪轉之下,最終,都會并入紅塵萬丈,灰飛煙滅。

紀連翰恍然的想抓住什麽,時光流走,他卻丁點兒,什麽也抓不住……

十指空空,宿命在指尖流逝。

紀連翰呆坐在椅中,看着指尖,就這麽靜靜的,出神……

夜空中一輪明月,似乎從來不為任何有情人泛着天長地久的光亮。

同一天幕下,那深深幽幽的大梁皇宮之中,瑰麗堂皇的床帳內,有人低低一呼、一吸,每一次的呼吸,都在眉間中顯着幾分不适的艱難。

伴着漸漸急促的呼吸,慕容欽哲睜開了眼睛。

痛……

他輕輕擡手去摸那感知疼痛的下腹,身體卻像被什麽所鉗制住一樣,綿軟無力。

他不知自己是怎麽了……這種感覺,十分陌生詭異。

難道這腹中的胎兒有變……?

他輕輕的側過來,撐起身子,伸手拉開床帳,想喚侍從。

燈火幽明,被風輕輕敲打般閃爍來去,一股奇異香味撲鼻而來。

一個人,有如鬼魅一般,就正正站在他的床前,盯着他看。

慕容欽哲心口一窒,被吓了一跳,他很艱難的喘了口氣,再定睛一看時,從腳趾到頭頂的每根毛發都覺得不好了。

“你……你來做什麽……?”

慕容欽哲輕輕喘氣,下意識的護住自己的腹部。

他的卧房之中,咫尺之地,容納不下曾經的仇怨與痛楚。

那人也不說話,像是怕驚擾了房外的侍從一樣,他只是幾步上前,就單膝跪在了慕容欽哲的床邊。

伸出手,輕輕的,碰觸着他被下的雙腿的輪廓。

“別碰我……”慕容欽哲搖頭,卻一絲力氣也沒有,他護着腹部,帶着極度厭惡的神情向床邊掙紮着退縮。

“欽哲……”那人極低的一嘆,“我本不想來……,卻還是忍不住……”

慕容欽哲只覺得要嘔吐,胸腹內都糾纏到一起一樣,他喘息了一口,狼狽的不斷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不——”這個字,是他的選擇、是他的意志。

是抗拒、是拒絕、是在否定曾經和眼前人的一切。

腹中的孩子是無辜的,他不想這個孩子再遭受任何的不幸。

“你不想見我,對不對?……”那人輕輕隔着被子撫觸着他的肌骨,一嘆又一嘆。

“你……不想我……對……不對……?”

慕容欽哲略略挑起長眉,遠遠的瑟縮在床邊一角,像是和面前人隔着萬裏江海一樣遙遠。他的眉間透着冷漠和鄙夷,他的眼中帶着身不由己的無力,說道:“別碰我……我……”

他一手撐着床面,一手護着肚子。

世事讓人難堪,亦同樣讓人決然。

“我明日要離京了,只想走前,再來看一看你……”

那人輕輕的道,說着從衣襟裏取出了一封信函,放在慕容欽哲的枕邊。

“凡事當心,這宮中說到底,鬼比人多。”

慕容欽哲冷眼望着他,不發一語。

怎麽,你難道曾經是人麽?…… 心中冷嘆一句。

“欽哲……”那人望着慕容欽哲陌生而虛弱的眼神,一剎,就像什麽心裏什麽破碎了一樣,他伸手一向前,想去抓住什麽。

慕容欽哲卻猛的又向後一躲,瑟縮在了床端的角落,他的身子實在綿軟無力,卻不妨礙他毅然的決心。

罷了……

那人怔怔的,一手懸空。

像是被自己的心魔又好一番戲弄一般。

燭臺上滴答的火燭,像是通着人性,就在那人雙目漸漸落寞低垂的時候,一并,燃滅。

整個卧房寂靜無聲,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