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鬼,都是人幹的。”
盧少情在胸前搖了搖一根手指,晨光下,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踏進了大理寺的庭院。
抱着一堆如山卷宗的波兒斜眼瞅他,只覺得那英俊公子哥兒身前的手指,像極了春裕樓戲臺上旦角兒的蘭花指。
“老爺,您今日還進宮麽?”
剛房門,波兒連忙迫不及待“啪”的将那堆卷宗扔在了盧少情的桌案上,哼了一句。
“看情況吧,陛下也沒有宣召”盧少情照例站在門檻前,拿着拂塵掃蕩自己的腿腳。
他喜歡一塵不染。
重要的事說三遍。
他喜歡一塵不染。
他喜歡……一塵不染。
他的習慣如此,性子亦如此。
在他眼中,這世界上黑是黑,白就是白,正義與邪惡對立,好人與壞人分明。
如今已經閣升盧家“老老爺”的人,也就是他爹,用一世混跡官場的經驗,在他自己看來是“語重心長”,在盧少情看來是“迂腐不堪”,不厭其煩的對盧少情講:
“這世上人欲即是天理,大多時候是非颠倒,黑白混淆,你小子進了官場可不能一副青天得志的欠揍模樣,佛擋殺佛,魔擾斬魔。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是單傳獨苗,早日給盧家傳宗接代,才是正事!……”
每次,他還沒嘟囔完,盧少情早一溜煙兒竄了。
他才多大?
就要當爹?!
呸!才不!
他連愛情的滋味都沒嘗過,結哪門子婚?眼下,他愛的,只有這案頭累累案子……
伸張正義,匡輔乾坤,是他平生之志。
為此志向,萬死不辭。
盧少情慣例般的每天擡腳進門便閃過一次自己的宏圖壯志,可肚子卻不争氣的咕咕叫了起來,這才想起眼下這“生計”問題。
于是乎,從衣衫裏摸出了倆銅板,招來波兒,吩咐:“去,街角買兩個油餅。”
波兒瞪他這一副游弋在書卷裏從不知油米貴的蠢模樣,嘻嘻道:“老爺,你這倆銅板,只夠買半個油餅……”
盧少情摸摸頭,挑眉:“嗯?真的?不是都倆銅板倆油餅嗎?”
“對!那都是波兒給您墊的!”波兒一咬牙,撇了他一眼,一副無可奈何上輩子定是欠了他的神情,趕忙去了。
盧少情不以為然的皺了皺眉,轉眼,也便全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他本就是癡人呆人,自我淨化的能力極強。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幹擾到自己的心神。
他想做什麽,就一猛子紮進去,不回頭的做了。
讀書如此,科舉如此,為官,亦是如此。
他在寬大的桌案前坐下,焚起了一顆香豆,那正是西域最好的六魄子千年檀香,研開辟庸墨,提筆,蘸墨,翻開卷宗最上的一本,讀了起來。
這是那二皇子随身嬷嬷的口供。
盧少情翻來看去,總覺得這口供有些可疑。
首先,她說她一直跟着二皇子,只是幾步沒追上,一眼沒有看到二皇子。
那“一眼的時間”,絕對不夠淹死一個人,即便是孩子。
其次,她說是思芳推二皇子入水,但思芳早已否認,連皇帝也不信元妃會有此動機。
有皇帝的信任作為背書,蕙和宮殺人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如果真要殺人,又為何要明目張膽在自家門口殺?
不應該啊……
盧少情擡起左手,輕輕抹了抹下颚,這是他在思考時,特別習慣做的一個動作。
緊接着,他提筆在卷宗上寫下疑點。
這嬷嬷要麽是完全沒有看到二皇子入水,忽略了一刻,孩子淹死了。
要麽是完全在一旁,眼睜睜看着二皇子淹死。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發生,她都是當時在第一現場,看到二皇子淹死并撈起他屍身的人。
但,究竟是哪一種情況?
根據她所說,思芳剛剛走過長廊,皇子就落水了,是她害死了皇子……
嗯?
那當時她在哪裏?這緊急時刻不靠譜、專推卸責任的供詞在盧少情眼裏,簡直就是邏輯混亂。
她要麽在二皇子身邊,要麽不在。
而,結果都是皇子死了。
如此推理,若她在,她便是眼睜睜的看着皇子淹死的人。
若她不在……她為什麽而不在?
在那水潭周圍,哪裏的視角範圍可以清晰的看到思芳從長廊上走過?
思芳與這件事,蕙和宮與這件事,究竟有沒有關系?
畢竟元妃剛剛喪子,她想在自己宮中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實在太容易了。
嫉恨,是能夠讓人癫狂的東西。
盧少情對人性深處的幽微,沒有把握。
皇帝或許可以相信自己曾經的枕邊人,那是因為內心的感情。
但一個大理寺少卿心中,有的,只是理智的标尺。
必須再提審一次那嬷嬷……,他親自提審,确定供詞。必須再親自去蕙和宮中丈量事發現場與那長廊的距離,他必須知道那嬷嬷究竟是在哪裏看到的思芳。
他邊想,邊迅速的在卷宗上寫下一行一行的字跡。
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的效率。
所有的思路都完整無缺随心随手的記錄在卷宗兩旁,留待以後翻看,熟稔案件的來龍去脈。
完全陷入沉思的他,突然發現自己眼前一個明晃晃的油餅,正在擺動來去。
哎呀!香味誘人——
盧少情,也是盧少卿,喜歡吃油餅那是讀書時就有的習慣。
尤其是天寒地凍必須早起苦讀的時候,這街角炸油餅味簡直賽過任何人打鑼叫早。
“唉!多謝,波……兒”
盧少情趕忙放下筆,那“兒……”還沒喚完,才猛然發現自己手邊根本沒有能夠擦油汁的軟紙。
波兒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應一樣,魔術一般,又從另一只手上伸來幾張草色的軟紙。
“周到,周到!”
盧少情笑納過來,連忙襯着軟紙吃起了熱騰騰的油餅。
這會兒子離真正大理寺早庭時間,還有一個多時辰,正是晨光最美、最飄柔清濯的時候。
“老爺,真奇怪……”
波兒反複進出了幾次門廳,像是才把外面燒熱的水端了進來,伺候着盧少情喝些溫熱的茶飲。
他一邊幹着活,一邊說。
“奇怪什麽?”盧少情吃東西有些慢,雅致嘛,從得付出時間的代價。
“街角側門那兒停着官車,這麽早,在裝那麽大的木箱子,要幹嘛?大理寺還要搬家?”
波兒将茶壺端到盧少情面前,正是他最喜歡的南疆碧螺春泡馬乳片,估計在大梁國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喜歡這麽吃的。
可他偏偏從小就愛。
一杯當年新茶碧螺春,用泉水泡開,等茶葉都完全泡舒展了,再扔進去一顆馬奶片,攪拌均勻。
奶茶,是也。
“木箱子?”盧少情咽下一口奶茶,随口問道。心中突然一閃:官車?
“是啊,好長……”
盧少情眼神一震,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完全顧不上再品那熱騰騰的奶茶,幾口将手中剩餘的油餅塞到了嘴裏,連忙快步出門。
“老爺?!唉!”波兒見他身姿輕盈,一閃就如風一般出去了,駭了一跳。
心想:這麽多年了,難道他幼時學的那南華山武功,功力還在?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