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莓性子內斂, 其實很少會主動邀旁的人做什麽,倒是很樂意參加好朋友的聚會。

嚴許這時聽見她竟主動邀自己和陶真兒去她院中賞月,眸子暗了暗。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心裏有些在意, 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笑着應下, 還刻意與小姑娘說笑一句:“你真兒姐姐每年冬日都要釀的桃花釀, 正好明日可以讓她拿出來了。”

沈莓聽了也抿着唇笑笑,乖乖巧巧地點頭:“好呀,我明早便與真兒姐姐說。”

話落,她又邊走邊擡頭看向低垂的夜幕和那輪明月, 喃喃道:“以後……”

以後就很少有機會能跟哥哥一起看月亮了吧。

小姑娘沒将話說完, 若無其事地與嚴許說起今日看的那本游記, 将話題帶開了。

嚴許也什麽都沒問。

她不想說,他便不問。

直到将人送到瓊枝院門口, 嚴許看着她走進院中, 在轉身離開時, 剛剛還一直帶着笑意的神色終于斂下。

回了雅竹院沒多久, 秋實便回來了。

想起自己剛剛打聽到的消息,他心裏有些疑惑,莫名有點不好的預感。

但還是只能如實跟公子說了。

“公子,聽主院那邊的人說,前幾日阿莓小姐去了一趟院裏與夫人敘話, 出來時卻眼睛紅紅的,似是哭了。”

嚴許聞言眸光一凝:“哭了?”

秋實生怕自己要成公子的撒氣筒,趕緊道:“是主院的人這麽說的, 還說阿莓小姐出來時在門口抱了抱夫人,有些難過的模樣, 夫人還低聲安撫了她許久。”

小姑娘即便性子軟,但卻很少會哭,頂多紅眼眶,還要自己忍住。

果然是發生了什麽。

可嚴許回憶一番,他前幾日除了有時出去赴陸博恒的約,離開一兩個時辰,其餘時間便都在府中,似乎并未有什麽特別的事?

突然他想起沈莓在及笄第二日便收到了耀王妃的一封信。

嚴許眸色漸深。

他皺着眉沉吟片刻,終于還是壓了性子,等明晚去了瓊枝院再看看小姑娘要做什麽吧。

翌日一早,沈莓親自去到陶真兒的院裏邀請她晚上來自己院中賞月,還有些不好意思地問“真兒姐姐能不能帶上一壇桃花釀啊?”

陶真兒被這番邀請也弄得有些驚訝,又聽沈莓這麽問,失笑:“當然可以啊,要不要把阿年和陸世子也叫上?大家一起賞月呀。”

她原以為沈莓會答應,卻見她搖搖頭,軟聲道:“這次就不了,我想先邀真兒姐姐和哥哥。”

陶真兒一聽她這麽說,便更覺有些奇怪,但沈莓沒再多說什麽,反而問起她:“真兒姐姐這次竟然主動想約陸世子呢?”

叫她這話噎了一下,陶真兒輕咳一聲:“也沒什麽,就是發現陸世子這人除了穿的醜點,人還是不錯的。”

沈莓“啊”了一聲,眨巴着眼睛,突然道,“那真兒姐姐你教教陸世子不就好啦,就像當初你教我一樣呀。”

她越想越覺得陸世子就是缺了一個像真兒姐姐這樣的老師,所以才整日自己瞎穿。

小姑娘認真提議,希望世子也能早日像她一般學成出師,那樣才好配得上他那張俊臉呀。

之後沈莓又在芳荷院裏與陶真兒聊了一會,沒待太久便回去了。

今晚她邀真兒姐姐和哥哥一起來院中賞月,是要告訴他們自己要搬離嚴府了,想在今夜好好與他們道別。

所以晚上賞月的點心,她要自己做的。

一回到瓊枝院,沈莓便去了小廚房,然後在裏面跟着大廚師傅一起整整忙了大半天。

甚至連晚飯都沒有去與大家一起吃。

春華幫自己小姐去主院與嚴先生和嚴夫人說了一聲,嚴夫人一聽她邀了嚴許和陶真兒晚上去院中賞月,心裏便知,小丫頭已經準備好要告訴他們了。

這天晚上,等明月高懸,陶真兒和嚴許如約來了瓊枝院。

小院中已經擺好桌椅,甚至能看出小姑娘花了心思着實将院中布置了一番。

桌上擺着好些小碟子,上頭是精致的小食與點心,還有洗切好的瓜果。

春華一路引着兩人過去,與他們道:“公子,表小姐,這都是我們小姐親自做的,下午跟大師傅學了許久呢。”

彼時沈莓正換了一身衣裳出來,看見他們來了便高興地迎上去:“哥哥,真兒姐姐,你們來啦。”

陶真兒帶了一壇桃花釀來,讓小厮拿下去開了倒酒壺裏呈上來,走上前捏了一下沈莓的臉:“今日是怎麽了,這麽隆重。”

沈莓神色微微一頓,很快又重新笑起來,拉着嚴許和陶真兒的袖子讓他們坐下。

春夜的風輕柔又和緩,在如水的月色下拂過三人肩頭。

嚴許坐下後格外又多看了一眼小姑娘剛剛拉過自己袖子的手,靜靜等她說今日所邀之事。

沈莓第一時間便感受到了他的沉默,她知道哥哥定是已經有所察覺了。

他那麽聰明呢。

可他不問自己,只等着自己想說的時候便說出來。

泠泠月華之下,沈莓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也倒上。

然後她深深吸了口氣,端起酒杯。

“哥哥,真兒姐姐,阿莓要搬出嚴府啦,這兩年,承蒙你們的照顧,阿莓心裏感激。”

說着,她将杯中的桃花釀一飲而盡。

這是她第一次喝酒。

桃花的香甜混着點辛辣的液體劃過喉間,不刺激,卻還是叫她咳了兩聲,眼睛便忍不住紅了。

說不清是被這酒激的,還是心中傷感。

姑娘眨了眨眼,藏去那點淚意,若無其事地做了個鬼臉:“桃花做的酒也能嗆着人呀,但真兒姐姐釀的真好喝。”

她的話音落下,卻一時沒有人再出聲。

小院裏突然靜下來,好似只餘了一點微弱的風聲。

嚴許握着酒杯的手倏然便緊了,甚至因為用力,以至于杯中的酒液都微微晃動。

他抿緊唇角,沉默無聲地看向沈莓。

其他人似乎在他眼裏已經不複存在,耳邊就連風也聽不見了。

良久後,他才終于啞聲問:“為何不住在府中了?”

沈莓只與嚴許對視了那麽一眼,便倉皇移開目光。

那雙本就漆黑如墨的眼裏有情緒翻湧,好像她多看一眼便會深陷其中,脫不得身。

彼時的沈莓無暇去深究那究竟是怎樣的情緒,她只是在哥哥這樣的目光下,忍了好幾日的情緒又有些湧了上來。

姑娘的眼裏不禁蒙上一層霧蒙蒙的水氣,很快便凝出一滴淚來,卻被她匆匆拭去。

已經想好了不能哭的。

沈莓擠出一絲笑,故作輕松道:“我三姐姐這次在信中說給我買了一處大宅子,就在嚴府旁邊不遠,我如今也及笄啦,是個大姑娘了,即便是以義女的身份住在府中也還是多有不便……”

她将沈梨信中所寫大致說了一番,末了又像是安慰自己,喃喃:“義母說宅子就在隔壁的隔壁,以後還能做鄰居呢。”

确實是沒多遠的距離,但就這樣離開,還是讓她心中難過不舍。

嚴許聽了沈莓的話,沉默着将那杯酒飲盡。

當酒杯再放下,與桌面碰撞發出輕響,下一瞬,他已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飲下。

沈莓從他那雙垂着的眸子裏看出幾分躁郁,這是她第一次在嚴許身上看見這樣的情緒。

讓她一時間有些無措。

就在嚴許沉默着要喝下第三杯酒時,一直未說話的陶真兒終于開口了。

她看了嚴許一眼,目光隐含勸阻:“表哥,你莫要吓着阿莓了。”

嚴許這才倏然一怔,從酒杯間擡頭,便看見了小姑娘紅着眼眶抿緊唇角無措的模樣。

見他看過來,她終于忐忑地叫了他一聲:“哥哥……”

那一瞬的神情,好似讓沈莓回到了當初第一次到嚴府的時候,怯怯喊他的模樣。

嚴許心裏驟然一緊。

沉悶的窒息感又一次襲來。

心髒像是被一只手攥緊,呼吸都滞了半分。

是他不好,在小姑娘面前失态了。

嚴許放下酒杯,閉上眼捏了捏眉心,克制着隐去眼裏那些躁郁的情緒,片刻後,擡眸認真與小姑娘道歉:“對不起,是哥哥不好,阿莓與你三姐姐都沒有做錯。”

他心裏比誰都知道小姑娘及笄後留在府中,若他還如從前那般待她,久了總會傳出些風言風語。

因為他們不是親兄妹,因為他待她與旁人都不同。

所以耀王妃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沈莓好。

只是一想到日後他便不能再在府中日日看到她,聽到她喊他“哥哥”,嚴許心裏那陣躁郁之感便總克制不住。

她若離了嚴府,便不再是他親近的義妹。

他要克制守禮,拿捏分寸,不能再摸她的頭,握着她的手寫字,聽她給自己奏曲琵琶,或在除夕時給她送一只雪捏的兔子。

很多在兄妹身份之下能以示親近的事,他都不能再對她做。

嚴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住。

陸博恒說他對沈莓過于在意,有點奇怪的占有欲在作祟。

可她不是他妹妹了,他又當如何?

心裏沉沉一嘆,嚴許捏着酒杯的指尖都在泛白。

陶真兒瞥他一眼,又看看沈莓,端起杯子笑着把話接了過去:“阿莓這突如其來的,倒是把我也吓了一跳,不過即便搬出府也沒什麽,不是還離得近麽,日後我可是要去阿莓府上串門子的。”

她說完,把自己杯中的酒也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後又道:“像今日這般賞月的美事,日後阿莓去了新院子可要記得再邀我們過去,若是忘了我可不饒你。”

沈莓趕緊點頭:“會的會的,我不會忘的,等我搬了府,便邀大家一起去暖居。”

說着她又小心翼翼看了嚴許一眼:“哥哥也會來的,對吧?”

她怕哥哥生她氣了。

嚴許見姑娘小心的模樣,終是不忍她不開心,笑了一下:“那是自然。”

他像從前一樣伸手想摸摸她的頭,發現她束了發髻之後自己有點無從下手,于是改成輕輕點了一下她頭上戴的珠花。

沈莓感覺到這熟悉的動作,終于放下心來。

她今日是想在離開前好好招待他們的,感謝他們這兩年來對自己的照顧。

于是接下來小姑娘說了好多自己特意準備的說辭,每說一句,就要敬他們兩人一杯。

陶真兒帶來的那壇桃花釀,在不知不覺間就見了底。

三人都沒少喝,其中嚴許身為男子,自是喝的最多,但醉的卻是沈莓。

她本就是第一次喝酒,這桃花釀雖不烈,但卻有些後勁,而且沈莓的酒量有些淺,她與陶真兒飲的差不多,陶真兒只是臉色泛紅時,她就已經有些迷糊了。

小姑娘腦子暈暈乎乎的,瓷白的小臉被酒意熏出桃花似的粉來,但表面上看,她卻還在煞有介事的倒酒,像是什麽事都沒有。

直到嚴許察覺她的身子歪了一下,按住了她的手,低聲喚道:“阿莓?”

“唔?”

沈莓紅着臉歪頭,杏眼裏都是蒙蒙的水霧,在月色下泛出潋滟的光。

神色卻還一本正經,問:“你有何事?”

只這一句,嚴許便知道她醉了。

他看了陶真兒一眼,陶真兒非常識趣,笑眯眯地撫了撫額,倒在一邊的丫鬟身上:“哎呀,我是有些不勝酒力了,今夜便到這吧,表哥,阿莓,我先走啦。”

說着她便扶着丫鬟的手起身,晃晃悠悠地離開了院裏。

沈莓眨巴着眼睛看着,也沒出言挽留,腦子裏一片漿糊,只下意識喃喃一句:“啊,走了。”

嚴許輕輕拿住姑娘還握在手裏的酒杯,想要從她手裏抽出來,卻發現她攥着不放。

他擡眸,與沈莓霧氣蒙蒙的眸子對上。

還未及說什麽,便聽她突然扁着嘴道:“哥哥,我要走了……”

嚴許嘆氣:“哥哥知道。”

“以後我就不能喊你哥哥了,阿莓沒有哥哥了……”

“若我不是你妹妹了,你還會待我好嗎?”

“你只能待我好,好不好?你不要待其他的妹妹好……”

“嗚嗚嗚嗚我好舍不得你呀哥哥……”

沈莓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還在喋喋不休。

她趴在桌子上,眼淚沾濕了長長的羽睫,又順着臉頰落下,在尖尖的下巴上聚成小小的水珠。

嗚嗚咽咽的,哭的好不傷心。

嚴許只覺得心裏揪成一團,細密綿延的痛從心髒處蔓延,連呼吸都帶着重重的酸澀。

他忍不住伸手替她擦掉眼淚,可這淚卻越落越多。

嚴許眸光深深地看着面前很傷心的姑娘,她鬓邊的發都被自己蹭亂了,趴在桌子上眼睛鼻子都是紅的。

他抿了下唇,終于伸手将她扶起來,攬進懷裏。

他讓她枕着自己的肩,下巴輕輕抵上她的發梢。

許久,才啞聲道:“我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