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春風和煦的下午,張小辮再次踏進帝都的兩年之後。

兩年前他只身回到了天津老家,父母親報以熱淚盈眶的歡迎,張小辮頓時有種泰山壓頂般的感覺襲來。他忽然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因為父母看上去老了好多。

張小辮一陣心酸,在心底暗暗發誓,一定好好掙錢,早日娶妻生子,報答二老。

打定主意,不再離開天津,不再離開抱孫心切的父母。

張小辮在本地找了份薪水不錯的工作,不過只堅持了兩個月,因為和老板鬧了別扭,耐不住性子愣是把它辭了。之後跳槽到一家曲藝會館,說起了相聲。之所以不去帝都投奔姐夫,是因為實在無臉見他。

浮雲社歷經八月風波之後,靠着這麽多年積累的觀衆口碑東山再起,而且比以往更輝煌,不但開拓了幾家新劇場,全國各地商業演出的邀約也紛至沓來。可以說,浮雲社正是遭遇風雨之後見彩虹的時候,如果此時張小辮加入的話,一定能混得風生水起。

可他沒有這樣選擇。

姐夫不是沒有向他伸出橄榄枝,先是司機侯振,後又通過姐姐,一再給他傳遞消息,讓他早日歸來,盡快融入浮雲社大家庭,盡快上臺表演。

他很倔強,怎麽都聽不進勸言。

正經工作幹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了說相聲,就随便尋了個相聲園子,開始了每天兩場的演出,一個月下來,算上滿勤的話,收入兩千多一點不到三千元。

酬勞不高,但是足以溫飽。

他樂得如此。因為這錢掙得舒服。

埋頭創作之餘,中了一回福利彩,三萬多元的意外之財,張小辮徹底放松了一把,請了很多的朋友海吃了一頓。

至于哈曼和餘貞,基本上沒怎麽想,他以為自己早把她們剔除在記憶裏了。

這一時期,偶有媒人登門造訪。

父母笑得合不攏嘴,同時忙得不亦樂乎。終于物色到一個才貌雙全的姑娘,喚作大蓮,很樸實的一個名字。媒人大致介紹了她的情況,身高多少,芳齡幾何,教育程度怎樣,并且拿了幾張照片過來,讓張小辮先睹為快。

大蓮的照片,張小辮反複看了好多遍,覺得她的條件還可以,靓麗又文靜,比較符合他的審美标準。于是決定見上一面。

張小辮把話捎給了母親,表達了心中想法。

母親的反應很是激動:“我等你這話已經很久了,準備啥時候安排啊。”

張小辮:“明天。”

相親開始了。地點定在一家豪華酒樓。雙方父母如時出席。

媒人簡短地開場白之後,大家各懷心思地吃了頓飯。然後閑雜人等知趣避開,張小辮和大蓮姑娘相對而坐。

大蓮無話說,一直害羞不擡頭,矜持得如同觀世音菩薩。

對于相親,張小辮也是破天荒頭一遭兒。但他是男人,作為一個男性,就應當主動出擊。于是定了定心神,直截了當地問道:“妹子,你對我印象如何?”

“很好啊……”

大蓮小聲地說,頸項低得仿佛一棵豆芽菜。

張小辮放開了自己,坦誠地說:“這人脾氣不太好,性子有些犟,家裏呢不怎麽有錢,而且長相也湊合,更不知道怎樣恭維人。還有一點,工作不太穩定,收入也不算高,卡裏存不住錢。但我樂觀,好鑽研,尤其是在我的專業上。我這種類型的,你喜歡嗎?”

大蓮淺淺一笑:“你能夠自我批評,我認為很難得。人家男生都說自己的好,可是你偏偏說自己的壞,你讓我覺得很特別。”

“是嗎?我的缺點确很多,先表明出來,是不想耽誤了你。”

“不,”大蓮說,“你家我去過的,你的經歷我多少也有所了解,那兩面牆上挂滿了的一張張獎狀和證書,足以證明你的努力和優秀。這些其實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的才華和可愛。尤其最重要的一點,我聽過你的歌,我的辮哥哥。”

“啊,什麽歌?”張小辮有點激動,又有點害羞。

“就在昨天,媒人帶我去了那家相聲劇場,我坐在臺底下,認認真真觀看了你的演出。這些你都不知道。你演得好精彩。段子是很幽默,但我沒笑,然後直到你唱了那首‘探清水河’,我笑了,我是欣慰的笑,因為太好聽了,然後我又哭了,因為太感動了。”

“嗯,我也很喜歡那首小曲,也很喜歡妹子你呢!”張小辮鼓起勇氣表白了。

媒人這時破門而入,強勢插話,“既然雙方互不嫌棄,那就處對象吧。”

張小辮:“我OK啊。”

姑娘緩緩低下頭:“我也OK。”

張小辮:“莫要反悔。”

“決不。”姑娘眼中柔情似水。

很快,他們成為了非常親密的戀人。又過了一段時間,張小辮所在的那家劇場倒閉了,因為老板黃鶴帶着小姨子跑路了,還拖欠着張小辮半個月工資呢。

然後,張小辮總算想通了,面子不重要,夢想才重要。

于是他帶着女友投向了姐夫的懷抱,正式成為浮雲社的一員。

姐夫如同之前答應他的那樣,讓他做回了一個真正的演員。他也不再像以前那麽浮躁,開始靜下心來琢磨段子、磨練唱功,不停地登臺表演,積累屬于自己的觀衆。

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他把“探清水河”唱到了全國各地,人們競相翻唱、模仿,一時之間,這首小曲紅透了半邊天,甚至成為廣場舞神曲。

一個如同偶像一樣的相聲藝人火了。

然後他不再是張小辮了,從此他成為了——張雲雷。

***

某日 ,醉酒之後,張小辮想起了餘貞,那個不怎麽愛笑但笑起來特別好看的姑娘。

不清楚她現在過得怎麽樣,是快樂還是悲傷,是凄苦還是幸福。

他想,他是不應該再想她的,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互不幹擾才是皆大歡喜。于是決心将她忘掉。于是翻出那封她留下來的信件,點火燒掉。

日升月沉,潮漲潮落,轉眼又是一年過。

因為江南洪縣的一場演出,張小辮第二次踏進這座小城。

演出結束,主辦方安排了一場盛大酒宴。

VIP包廂裏,他和翔子舉杯暢飲。翔子是以前的好兄弟,現在的好搭檔。

兩年前,由他介紹,翔子加入了浮雲社,由于良好的表現,很快拜師,成為他的師弟,并且和他組了一對捧逗。

翔子也有了自己的藝名——楊九郎。

如今,二人紅花綠葉,相互扶持,可謂默契十足、相得益彰。

大家都喝高了的時候,張小辮有意無意間問起了哈曼,他的第一任女友。

“哈曼最近和你有聯系嗎?”他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人家混得好啊,都出國考察去了,”翔子滿嘴酒氣,“就前幾天,和她老公一道兒。”

“考察什麽,她結婚了嗎?我怎麽一無所知啊。哎,她老公還是汪九龍嗎?”

“誰知道考察個鳥啊,不過她是去年結的婚,老公還是那個高富帥汪九龍。婚禮我去參加了,場面挺隆重的。只是哈曼不讓我通知你,她說她實在不想再見到你。我沒辦法啊,只好守口如瓶了。莫怪莫怪。”

聽了翔子的話,張小辮發起怔兒來,良久不言語。

哈曼的音容笑貌幻夢般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一幕幕,這麽近,那麽遠,如此模糊,又如此清晰。

最後翔子說:“都到這地方了,老實回答我,你想不想見一見餘貞?”

“不了,”張小辮很幹脆地回答,“這裏只是我的一個夢,海市蜃樓般的一個夢,不過它早就支離破碎了,我想我應該回到現實中去。我要做一個佛系青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蓮還在家裏等着我,我不可以處處留情。”

“話雖如此,”翔子微微一笑,“但你騙不了我。你下個月就要發行的人生第一支單曲,為什麽叫《毓貞》,而不是《哈曼》或《大蓮》?甚至叫《九郎》也行啊,我一點不介意!別以為改了一個字,就能瞞天過海!”

“我,我,其實我——”張小辮突然大舌頭了。

“別解釋了,”翔子打斷他,“解釋就是掩飾,我不聽!退一萬步講,忘不掉就是忘不掉,有什麽大不了,承認了不丢人!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痛徹心扉地愛過一次呢!人活着,只要不總是沉湎于過去就行了,一切還得向前看!前方的路才是我們要走的路!家裏的人才是我們要在乎的人!”

“道理我懂,只是有時候吧,心裏膈應得慌,六神無主一樣,也不知道因為什麽。”

“因為愛過,所以記得!”翔子做了一句總結,然後話鋒一轉,“卧槽,我跟你矯情這個幹嘛,你愛不愛哪個姑娘,跟我有一毛錢關系嗎?!”

說完,推開包廂的門,大聲朝外喊道:“服務生,上酒!”

“客人稍等。”

一位女服務生款款走進來,燈光昏黃,朦胧暧昧。

酒至桌面,服務生轉身離開,翔子這時說了一句:“美女,麻煩加盤涼菜。”

“好的,先生!”

服務生倏然回頭,這時候張小辮看到了餘貞那張布滿幽怨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