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塵暗裏笑了笑。他真想回頭看看賀淵的神情,是否依然能維持一副游刃有餘的從容?
賀淵要說什麽,他心中已猜了個七七八八。只不過一時不知如何面對,只得故意扯開了話題。
順帶叫彼此都冷靜一二。
宋青塵自忖,他對于情情愛愛,向來是慎之又慎。不欲輕易陷入,以防他人将自己拿捏住。但他一時又摸不準、猜不透賀淵到底是真是假。
僅僅憑着一副皮囊?何況這皮囊亦并非自己的。
思及此處莫名沮喪。
宋青塵自嘲的笑笑,與他說道:“多謝你帶我縱馬,玩了個酣暢。”
下一刻,宋青塵已擺出平日那種無所謂的官臉:“我久在奉京,離不開半步。你與我分享如此美景,為我簪花,我十分歡喜。”
賀淵仍然沉默以對,只是擱在他腰際的手,稍微顫了一下。
宋青塵再也無話,只望着旁邊的溪流。溪水清澈無比,水中滿映着周遭的蔥翠之色,也映出了他們的人馬倒影。湊着倒影看去,見到賀淵此刻有些出神,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麽。
近處,說不上名的雉鳥振翅,呼啦啦地飛上樹梢,方聽賀淵開口說道:“你不信我。”這語氣比地上溪流還要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
宋青塵猶望着溪流,裝傻充愣:“你指何事?”
身後之人嘆出悠長的一口氣,平靜道:“你心思聰慧,又怎會不明白?”說着,他竟也自嘲地笑了,“你只是不信我罷了。”
“我并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宋青塵聽他語調有些落拓,心中生出了些不忍,他略一回頭,垂着眼簾解釋,“我并非你想的……”
剩下的話語,被賀淵以唇悉數堵住。
這吻并不似從前一樣強勢。這此不帶任何蠻橫與侵略之意,而是格外溫吞輕柔的。如同害怕他受驚,怕他誤解些什麽,在努力诠釋着這人心中的百轉千回。
在這恬靜景致之中,這個溫和又緩慢的吻,很容易讓人沉溺其中。
宋青塵仿佛已忘了,方才自己在心中是如何下了決意,如何岔開話題要彼此都冷上一冷。
他頭一回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沖動,不知不覺中,竟青澀的予以回應。仿佛也試圖解釋自己心中的糾結與不安。他并不太清楚,自己為何要做出這種舉動,卻還是抑不住這種心思。
不知過了多久,賀淵忽然間松開了他,同時往後避身,臉上猶然浮着尚未退去的情yu。
“不可再往下了。”賀淵眼中波光回轉,做出一個小小的吞咽動作,繼而笑道:“此處無人之地,你且安分些。”
不難聽出,他開口已有些氣息不穩,似在強忍着什麽。
宋青塵被他這話說得一陣赧然,急忙回過頭去,故作鎮靜道:“該安分的,難道不是你嗎?”
“是了,你從來都不安分。”宋青塵望着遠處,輕聲嗤笑。過了片刻,他輕扯過缰繩,想要驅馬前行。
看出他的意圖後,賀淵便接過了缰繩,讓馬兒往前,散步般沿着溪流走着。
“可你難道沒有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賀淵只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卻也沒有再說出什麽駭他的話了。
馬蹄踏住地上的花草,一下一下,微微颠簸着馬上之人。蹄聲在林間回蕩,節奏緩慢,帶着一種閑适之感。
兩人正悠哉着,猛然間花草裏竄出一只松鼠,騰地一下,從馬蹄子下邊鑽過。黑骊馬受了驚趕緊往後撤蹄,步子亂了起來。
宋青塵原本就心不在焉,這一下驚得他身子一斜,直接失了平衡,往後栽去。
馬的動作原本不大,對于精于騎術的人來說,更是不算什麽。賀淵正要去安撫身下的馬兒,身前的人卻忽然倒來自己懷裏。一時間,身前、身下,倒是不知道該先顧哪一頭。
他趕緊扶住宋青塵坐好,同時刻意與宋青塵保持了一個拳頭的距離。
畢竟再近些,将會發生什麽事,賀淵自己也不太确定。
宋青塵并未注意到這些,他剛穩住身體,想要尋個什麽來扶。他随手摸住了旁邊的什麽東西,順着傾斜的力道,抓了一把。
只不過,這觸感讓他覺得不太對勁,是溫熱又極有韌性的……
大腿。
宋青塵猛一個激靈後,慌忙收回了手。他應該勸自己,如果自己真的對賀淵沒有半點想法,理該淡然地說一句“不是故意”。
只不過現在的自己,不僅說不出這四個字,反而覺得臉上燒得火燙。他心虛地張了張口,卻仍然不知道,此情此景,究竟該說些什麽。
正尴尬之際,賀淵忽然苦澀地笑了一下:“你怎麽總要讓我為難。”又把缰繩遞到了宋青塵手裏。
“他聽你的,你驅使他試試。”
宋青塵不好這麽接下,在腦子裏拼命想着,原主到底會不會騎馬?現在自己對騎術一竅不通已經暴露,如何給自己圓謊。
“我沒想到,你竟然對騎術完全不懂。”賀淵在他身後虛扶了一把。
宋青塵有些圓不上,悶悶道:“呵,我君子六藝,個個荒廢。輪得到你說?”說着,有些賭氣一般地別過頭,随手抖了抖缰繩。
馬先是沒動,等賀淵稍微輕夾了下馬腹,這馬卻即刻乖乖地走了。
宋青塵不服氣地往後瞧了一眼:“你這是什麽意思?”
“幫你一把。”賀淵笑笑,扶了扶他的手肘,“繼續吧,帶你玩一會兒。”
宋青塵沉默了須臾,壓着聲音說:“我……我一個親王,不會這些,你不覺得有些好笑?”
畢竟在“大梁朝”的設定裏,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哪怕重文輕武,王孫公子不會馬術,這簡直是奇上加奇。
“你不會正好。”賀淵溫吞吞地說着,沒有諷刺之意,“你不會玩馬,倒是給了我一個機會。”
宋青塵奇了怪,不由促笑了兩聲,“什麽機會?”
“讨好你的機會。”賀淵說罷又一把奪了缰繩,猛地策馬,兩人從這一方小天地飛馳而出。
光線乍然一亮,宋青塵眯起了眼看去。面前不遠處便是空曠的山脊,青白的天穹下頭,是波一樣起伏的翠色。
鐵蹄踏起了一陣陣回聲,身後的人珍重的抱着他。
他心中掙紮了許久,還是沒有拒絕。
出來太久,容易讓人起疑。宋青塵清楚,那一衆文官裏,有一兩人大略是盯着他的眼線。
至于他們背後屬于哪一支勢力,就不太清楚了。因而宋青塵早早催着回來,也不無道理。
回到行宮後頭的彩鯉池子時,天色尚早。賀淵小心抱他下馬,關切的問道:
“累麽?”
宋青塵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在腰際摸索了一下。
他從暗囊裏翻出一枚玉珏,遞給了賀淵。
“你帶着這個,去我璟王府邸。”宋青塵沖他笑了一下,眉目舒展,“我答應過你的。你拿着此物去,春祥會親自帶你去開庫,你便押送封銀,上山來。”
“答應”這件事,兩人簡直是雞同鴨講。但賀淵此刻無心在意這個,只是驚詫的看着他。那東西靜靜躺在手裏,本該是冷冰冰,此時卻覺得灼燙的厲害。
畢竟這回所缺數目,不是一點半點。
“我名聲不好,這件事你來做合适些。誰若問起,你就說從前擒了北疆的賊頭子,從賊窩裏抄出點值錢的髒貨,不奇怪吧。”
宋青塵連理由都替他想好了,讓他無從拒絕這番好意。
玉珏側面刻了篆字“璟王之寶”。這是璟王的寶印,不論有無實權,這東西都已代表了璟王的所有。若他有歹心,拿了這東西,便可以做出太多的事。
賀淵只身來了奉京城,困在此地,奉命提督了東大營,更是要自掏腰包照顧些軍需。朝廷撥饷總是延期,南面平南侯正在抗倭,水師開銷龐大,朝廷自然優先于戰事。
因而賀淵在錢上,早已窘迫不堪。
賀淵低頭看去,着實是塊上好的藍田玉。擱在手中半晌,都沒将它暖熱,如同……
賀淵下意識的擡頭,目光複雜的看向宋青塵。見他此時的眉眼間,仍然帶着真誠的笑意。
“做你想做的事吧。”宋青塵回以一個溫情的目光,順手将賀淵的手指蜷住,要他握住那塊“璟王之寶”。
沒有太久,那枚玉印在他拳頭裏漸漸溫了。
賀淵後退了一步,與眼前人行了一個鄭重的官禮:
“承璟王殿下大恩,賀某萬死不辭。”
宋青塵被他弄得一愣,倏地笑了:“別整日死來死去,我不想聽!”又玩味的看着他,“你這逆賊,什麽時候想起來跟我打官腔?”
彩鯉池子嘩啦啦的一下,裏頭一只大紅鯉跳了出來,水花瞬間濺得老高。
賀淵趕緊将人往旁邊攬了一下,又替他整了整衫。
“我走了。”
賀淵小心地說着,雖然他知道,對方并不會挽留。
果然,宋青塵只是點了頭,未出一言,反身往行宮方向走去。
賀淵也回身往林子裏走。沒有幾步,他屏息停住,刻意斂去了腳步聲,繞開小徑。扭頭往彩鯉池返回。
只見宋青塵仍然在彩鯉池子邊上。他兩手撐在池邊,頹然站着發愣,沒了白日的端方。
賀淵看了他片刻,心髒如同被什麽輕輕揪住。下一瞬便猛掠而上,從後抱住了他。
“天熱得很,你為什麽不回去納涼?”
宋青塵微微擰着眉頭,嘴唇抖了抖,沒有說話。
“看魚麽?還是在想我?”
賀淵又顯得咄咄逼人。不過也立馬将他放開了,轉而笑了起來:“你如果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又何必在這裏浪費時間?”
宋青塵沒有回頭,仍死死盯着池子裏的游魚。
“這次真的要走了,營裏還有些瑣事。留下的騎兵裏,有兩個是我的親信。一人額頭上有一道疤,另一人左足微跛,臉卻俊得很,好認。”
賀淵并不迫他回頭,只望着他背影道:
“有事他們會幫你,你安心休息。”
腳步聲漸漸遠了,随着一聲馬嘶,宋青塵才緩慢的回頭看去。
林子裏早已沒有半個人影,小徑邊的橫枝,随着慣性微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