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質紅着眼看長孫沖。

長孫沖一直在記恨她,用他的一生對她以無聲的報複。李麗質早已經深知這一點,但她對他那份初心,她忘不了,所以總是一次次抱着希望之後,再一次次失望。

“你就不能挽留我一下?”李麗質問。

對于身為公主的她來說,吐出這句話,比登天都難,但她還是說了。

“不敢,豈能耽擱公主的大計。”長孫沖言語依舊冷淡。

大計,呵。

他現在反過來用她說過的話來堵她的嘴。

李麗質再看到長孫沖這樣的反應,還是那樣的冷漠,心涼了半截。

長孫沖等了片刻,見李麗質不言不語,拱手請李麗質注意休息,轉而就意欲告辭。

“我是有‘大計’,卻不似你想的那般!你好好想想,我說去海邊的話,到底為了誰!”

長孫沖頓住腳,微微側首,看着李麗質的方向,“公主的一切,我不會想,也不敢想。”

李麗質眨了眨眼睛,終究隐忍不住,淚珠一顆顆掉下來,委屈地解釋:“我的大計就是在南海邊,依山傍海偷偷蓋了一樁別苑。因為你說過,你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告別塵世喧嚣,靜看日升日落,花開花謝。這些年我暗中命人走遍了大江南北,才找了這麽一處好地方,為的就是給你一個驚喜。”

長孫沖的眸光終于定格在李麗質身上。

“三日後就是你二十五歲的生日,你不喜歡我是公主,你不喜歡長安城的喧鬧,這些願望我都可以為你完成了。我本打算在那天給你一個驚喜,信都已經備好了,可我現在——”李麗質捂着臉,頓然哭起來,像個孩子。

長孫沖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從袖子裏取出一方絹帕,遞給李麗質。

李麗質接過來擦了眼淚,情緒剛剛好一些,然後就發現手裏的這方白絹帕有些泛黃,一看就知是被放了很久。

李麗質本來冒着水汽的眼睛,頓時冒出火來,她抖着手,狠狠地指向長孫沖,“多少年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心裏為什麽還有她!一個帕子而已,你還帶在身邊!你這麽喜歡她,那你怎麽不去找她,讓她跟你一起過!”

長孫沖無聲地反看一眼李麗質,轉身就走。

李麗質追了幾步,卻始終不及長孫沖走得快。門哐當關上了,她的心也跟着碎了。

這時李麗質的另一名心腹侍女匆匆進門,“公主,柏廬被押入內侍省後,左青梅提審了她。”

李麗質微微有些慌了,她忙抓侍女問:“你說她會不會嘴巴沒把門,把以前的事都說了?”

侍女不确定答案,搖了搖頭。

李麗質意識到自己該有所防備。

“既然王長史案子已經破了,柏廬也被抓走了,那公主府四周的監視必然已經撤下,你回頭叫人去看一下。若沒有人了,收拾東西,我們今夜就走。”

“公主不後悔了麽,放棄如此榮耀的身份,榮華富貴……”

“沒用了,這最後一招都沒用了,還有什麽辦法?怪他的心太冷太狠,拉不回。”李麗質說罷,就打發侍女快去準備,“也別忘了通知他。”

侍女怔了下,轉即應承下來,立刻去辦。

長孫沖站在靈堂前,招待了幾位身份貴重的吊唁客人,送過他們之後,便退了出來,站在一棵梧桐樹前發愣。

這是他和李麗質一起,陪着大兒子長孫延一起種下的。延兒那會兒說梧桐能引鳳凰,所以非拉着他們倆一起種樹。

但而今延兒笑聲不見了,他沉浸在喪母的悲痛之中,經常哭的泣不成聲。昨夜長孫沖哄他到了後半夜,才将将睡下。

思及孩子,思及李明達所言的那些話,再思及李麗質的前言,長孫沖面色沉重。他緩緩地伸手,去摸了下小梧桐樹的樹幹。

“驸馬,房公來了。”随從回禀道。

長孫沖抽回手,随即正色去了。

是夜,李麗質正欲與長孫沖告別,卻聽說他人并不在府中。

李麗質狠狠抓着裙子,咬牙問侍女紙鳶,“他去了哪兒?”

“不知,備了馬車出去,沒個交代。”紙鳶道。

李麗質緩緩閉上眼,沉靜了會兒,然後嘆道:“白天為那帕子的事,他在惱我,而今客人都去了,他便不願和我同府而住。”

這事前就有過,這也便是李麗質一直留在長孫府,而不常住公主府的緣故。

紙鳶在一邊看着公主傷心,卻也沒法,只能默默守不作聲。轉即又聽到啜泣聲,紙鳶才忙送上帕子,低聲勸慰她。

“何不徹底放棄?貴主容姿非凡,也不缺他一個男人。”紙鳶負氣道。

李麗質無奈嘆:“你說的也對。”

李麗質随即讓紙鳶準備一下,她要看眼孩子再走。紙鳶忙去張羅,再三确認二位小郎君都熟睡了,才引着李麗質去看。這一看,李麗質就淚水決堤,哭得喘不過氣來。最後還是被紙鳶硬拉了出來,才算作罷。

……

李明達坐在立政殿的樹下,手裏擺弄着樹葉。

不多時,見程處弼緩着步伐走了過來,李明達聽到他在外和個人竊竊私語,因為說話不是用的原音,所以李明達聽不大出來是誰。

“貴主,長孫驸馬想見您。”

“他進宮了?”李明達驚訝了下,然後丢了手裏的葉子,跟着程處弼去。

長孫沖一見李明達,就欲跪下,李明達忙讓程處弼攔住他。

“瞧你這般,是要求我?”

“我急着見聖人,懇請公主幫忙。”長孫沖拱手道。

李明達打量他這般,心裏了然,“可是她改了主意?”

長孫沖颔首“嗯” 了一聲。

“你等着。”李明達忙轉身匆忙往立政殿去。

長孫沖緩緩放下手,看着李明達的背影,心中不禁有一絲欣慰。他就知道,這丫頭之所以對她五姐說那麽毒的話,都是在激将她,實則是希望她可以找回身份。

李世民剛剛歇下,半卧在榻上,與給他按肩的方啓瑞閑聊。正說到長樂公主,那廂就有小太監來傳話告之,晉陽公主來了。

沒有大事的時候,李明達進殿是不需要被特別允準。李世民對她也不需要端正什麽姿态,依舊躺着沒動。

李明達快步進來,就跪到李世民跟前,跟他打商量,請他務必見一下長孫沖。

“見他做什麽,讓他好生回府辦喪就是。”

“他這時候特意來求見阿耶,必定是有急事。”李明達道,

李世民垂眸看李明達:“你覺得他會有什麽急事?”

“那可說不準,保不齊是五姐又活過來了。”李明達說完這話,就垂眸等了會兒,只聽到李世民淺緩的呼吸聲,就偷偷擡眼瞄了一眼。

父親正看着自己,面色鎮定。

李明達複而低下頭。

那日李明達奔喪後提前歸來,态度一反先前,加之她查察長樂公主大婚前的事,李世民就已經察覺出不對了。後來在問話田邯繕時,他的避重就輕,直接令李世民确認了何為“重”。長樂公主府的秘密,只要帝王想知道,根本就瞞不住。

可憐這孩子,發現了秘密,做了承諾,卻又不想背叛父親,所以做了很久的掙紮。最後她想了個兩全的法子,遂打發左青梅來提醒自己。李世民這兩天看到兕子這樣糾結,心都要碎了。

相比之下,他的嫡長女,就太讓他失望了。

“開什麽玩笑,人死不能複生,你五姐又怎麽可能會活過來。”李世民嗤笑一聲,随即招手示意田邯繕,令他打發走長孫沖。

李明達回頭看一眼退下的田邯繕,然後不解地看向李世民。

“你也起吧,別跪在地上,着了涼。”

李明達:“阿耶,姐夫他——”

“他現在就該好生在公主府守靈,這是他做驸馬的本分!”李世民高聲道。

李世民喊完話之後,見女兒可憐巴巴得低下頭,心揪扯着,他控制住自己欲擡起的手,冷聲吩咐李明達回房好生歇息,不要再多管閑事。

人去了,李世民才松口氣。

方啓瑞趕緊端着杯桃汁給聖人。

李世民喝了一口,這是兕子想出來的果汁方子,自然而然令他又想起兕子。

“你說她會不會怪我?”

“貴主聰明機敏,必然會懂聖人的苦心。”

李明達從正殿出來後,見田邯繕回來,問他如何。田邯繕點了下頭,示意李明達長孫沖人已經走了。

李明達漠然一張臉回房,想了會兒,她披上黑披風,出了立政殿,去找左青梅。

“聖人最近是不是吩咐過你什麽?”李明達一邊觀察左青梅的住處,一邊問。

左青梅有些惶恐公主親自到她這裏來,忙用手擦凳子,然後回話:“讓婢子查察汝南公主的死因。”

汝南公主乃是李世民的第二女,在十歲時因風寒病故。

“怎麽會忽然問起這個?”

“婢子也不知。”

“那你把柏廬的話,告知他了?”李明達又問。

“當時沒說,假裝調查了一圈之後,就如實交代了,此事瞞不住,便是婢子不說,聖人也會讓其他人去查問。”左青梅解釋道。

“我知道,瞞不住。可我不明白他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也知道了……”李明達住嘴了,左青梅還不知道長樂公主詐死的事,她不能說,最終她嘆息一聲,“罷了。”

左青梅怔了下,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李明達說道:“事情确實有長樂公主的不對,但畢竟人都已經走了,貴主不去糾結過去也好,何必翻其生前的錯去責怪。”

李明達應,轉即回了立政殿,聽聞李世民離開,她就直接回房。

田邯繕默默地湊到李明達跟前,為其打扇。只願這些許涼風,能吹走他家貴主心中的煩憂。

次日一早,李明達就聽聞父親在昨日深夜才歸,因聽到立政殿那邊李世民已經起身的動靜,李明達就想去拜見。不想她随後就聽到李世民囑咐田邯繕,說他暫時不想見自己。

李明達就止住腳步,皺眉思量。這時候李泰邁着穩健的步伐走了過來,見到李明達發呆,就伸手在她眼跟前晃了晃。

“又在為你五姐的死傷心?”

“幹嘛?”李明達見李泰穿着一身便裝,奇怪問。

李泰無奈搖頭,“好妹妹,你自己安排的事情自己卻忘了,咱們今日說好去斷崖,你墜崖的地方。”

李泰還生怕李明達不記得地方,特意強調一句。

“不去,沒心情。”

“喲,是誰跟父親說,那是你的納福之地。要是沒心情,你就更該去了。”李泰道。

李明達瞪他:“四哥故意氣我,心情不好,不想去,你改天來找我。”

“你四哥好歹是個王爺,也很忙的,”李泰沖李明達眨眼,見她不理自己,就扒拉手指開始數自己身兼的職務,“鄜州大都督,兼夏、勝、北撫、北寧、北開五都督,兼領左武候大将軍,兼雍州牧……”

“四哥,我、沒、心、情。”

“走走走,四哥有心情就夠了。”李泰說着就拉走李明達,走了幾步瞧李明達這身衣服,覺得不合适,立刻松開手,打發田邯繕趕緊幫她家貴主換衣服。

李明達穿了件半舊的男裝出來。

李泰摸下巴,好生瞅了瞅,“這種粗糙料子宮裏可難找,你從哪兒翻騰出來得?”

“之前去安州穿的。”李明達道。

李泰看看自己的這身,“你看我穿的,再看看你自己穿的。咱倆要是一起出去,你這身哪像是我弟弟。”

“那就做你家奴呗。”

李泰頓時就樂了,“不錯,有覺悟。”

說罷,李泰就背着手,在前引路。兄妹倆另外帶了随從,包括田邯繕在內,直奔平康坊。

“不出京?”到了街市口,李明達見李泰跳下馬,也跟着跳下馬,把缰繩交到侍衛手裏。

“你不是沒心情麽,今天四哥就帶你看看有心情的東西。這街市裏面,聚集了各國人,有黃頭發藍眼睛的英俊少年,皮膚白的跟雪一樣特別招人喜歡,我帶你去看看。說不定你一眼看上就心情好了,回頭我幫你給咱父親說說,給你湊一門親事。”李泰半開玩笑道。

“算了吧,不感興趣。”

“那就看看他們開的鋪子,有好貨可淘。”李泰說罷,就帶李明達去了一家吐蕃人開的鋪子,李明達瞧着花花綠綠的東西,雖然都很好看,卻提不起沒什麽樂趣。

“怎麽樣,多好看?”

“吐蕃贊普為迎娶文成公主,下了多豐厚的聘禮。那些好東西的我都見識過了,何況這些。”李明達從鋪子裏出來後,就跟李泰感慨,“說起這個,卻也不知她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嫁得那般遠。”

“吐蕃贊普是個有雄才偉略的男人,此番迎娶也是真心誠意,自然不會對你堂姐差了,你放心吧。”李泰安慰道。

“卻不知吐蕃國長得什麽樣子。”李明達搓下巴琢磨着。

這時候店鋪內走出一高鼻梁的俊朗少年來,忽聽李明達此感慨。他瞄一眼李明達的手腕,就忙過來獻殷勤道:“這位小郎君,你若感興趣,我可以帶你去。”

“去去去,你誰啊,在這添亂。”李泰嫌棄地揮手,把那少年打發了,然後拉着李明達趕緊離開街市。

“這都什麽人啊,還要帶你去吐蕃,他個男人,說這話合适麽。”李泰不滿地嘟囔。

“镯子沒摘。”李明達舉起手腕,把镯子撸下去。

李泰更加不滿了,“那就更不行了,瞧着你好看,就貿貿然出言,想把你帶吐蕃去,他多大的臉呢!幸虧是我跟着你出來,我脾氣好。這事兒要是換阿耶,一準把那厮劈成十八塊。”

“我看吐蕃人熱情,挺好的。”李明達笑道。

李泰見李明達終于笑了,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

“謝天謝地,總算把你哄好了。”

“四哥是不是受了什麽人的命?”李明達問。

李泰不停地眨眼,“胡說什麽,沒有,我就是瞧你不開心,哄着你玩。”

李明達已然心中明了。

李泰這時候伸脖子朝那頭看,喊了聲:“寶琪!”

李明達順着目光也看過去,果然看到尉遲寶琪高興地揮手,往這頭來,再觀其身後,果然又見他向來形影不離的至交好友房遺直。

“你們倆怎麽在這?可是你又想買點什麽玩意兒,哄弄你那些紅顏知己開心?”李泰轉即又擡手恭喜房遺直,被聖人晉封為大理寺少卿。

房遺直目光從李明達身上抽回,含笑謝過李泰。

尉遲寶琪道:“卻不是我!以前這樣沒錯,今天頭一次,是他想逛。”

尉遲寶琪說罷,就努嘴朝向房遺直。

李明達也發現了,房遺直手裏拿着個緞面包的精致盒子。

房遺直淡笑把手裏的東西交放進袖裏,跟大家解釋:“不過是剛巧今日心情不好,遂叫上寶琪一同出來走走罷了。”

“可巧了,我這裏也有一人心情不好,我帶她出來走走。”李泰看向李明達。

李明達回瞪李泰過去,卻順到了房遺直的目光。

“十九郎因何心情不爽?”房遺問李明達。

李泰和尉遲寶琪都看向她。

“家裏人出了點事。”李明達回道。

李泰了然于李明達的表達,拍拍她的肩膀,嘆口氣。

尉遲寶琪則小聲道了句“節哀”,卻立刻被房遺直和李泰同時用眼神瞪了一下。

尉遲寶琪怔住,很不解為何,難道他說的不對?

這時候有侍衛騎馬過來,跳下馬就急忙過來跟李泰回禀。李泰附耳一聽,看了眼李明達。

尉遲寶琪道:“四郎可是有事?那便讓十九郎和我們同行就可,我們都在呢。”

李泰點頭,也算放了心,騎上馬就走了。

尉遲寶琪一瞧眼前有個吐蕃店高興起來,這就鬧着進去。

房遺直湊到李明達身邊,借着周圍的喧鬧聲,低聲告訴李明達:“昨夜人走了,十九郎在立政殿可聽到些風聲?”

“不曾,我父親昨天夜裏不在,早上回來之後,只囑咐不見我,沒聽他再言其它的話。”

房遺直微微斂目,繼續低聲對李明達道:“他不僅知道了,昨夜還在城外将公主的馬車攔個正着。”

李明達驚訝的看房遺直,她看眼那邊的尉遲寶琪還在挑揀東西,遂急忙追問他:“你怎麽知道?”

“一時解釋不清,先告訴公主一聲,以後公主對這件事心裏有數就好。”房遺直壓低聲,簡短回答道。

李明達蹙眉,心中有很多不解。

“這怎麽會,父親一貫寵愛她,豈會舍得五姐這樣離開。”

“十九郎的五姐,不單單在以前做了些不好的事。”

房遺直的話立刻引來李明達的再次疑問相看。

“近兩年,窦逵已經接連被貶了兩次,皆為于志寧的手筆。”

“于志寧?”李明達驚訝,正是之前刁難太子的那位。後來還是因她的幾句提醒,父親把這人給打發貶黜了,“你的意思他此舉很可能是我五姐的授意?”

“不然窦逵怎會那般倒黴,不過偶然喝醉酒,舉止粗魯了點,就被于志寧誇大上疏。”

李明達沒想到,在這時候還能牽涉到他。

李明達本以為于志寧當初只是圖名才會那般刁難太子。而今他若是為長樂公主辦事,那這件事就不簡單了。于志寧刁難太子,就相當于是‘長樂公主刁難太子’。而長樂公主所在的長孫家又是否牽涉其中,也值得人深琢磨了。

“十九郎先不必多想,這件事還要等調查過于志寧後,才能慢慢揭曉真相。”房遺直解釋道。

“你派人去了?”李明達立刻問。

房遺直發出幾不可聞的一聲“嗯”。

這時候尉遲寶琪已經先走了過來,笑問他二人聊什麽。

“聊你怎麽忽然有錢了。我聽程處弼說,你跟他借了錢,可還清了,就這樣買東西?”李明達問。

尉遲寶琪立刻耷拉臉下來,“十九郎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好啊,那我不和你提,回去和程處弼提。”

“別別別,我賠罪,這些東西您挑一樣,當是我的賠禮。錢的事兒求十九郎千萬別跟他提了。”尉遲寶琪忙把懷裏的東西晾給李明達看。

李明達自然是不看重這些,不過瞧尉遲寶琪一直很忐忑的看着那串紅綠珠子串成的項鏈,李明達就伸手拿了過來。果然尉遲寶琪的眼睛随着項鏈走了,眼睛裏滿是不舍。

李明達把項鏈拿在手裏掂量掂量,“還不錯,就這個了。”

“只要十九郎喜歡,多少都沒問題。”尉遲寶琪不知怎麽想通了,忽然又高興起來。

“你這麽窮,我給你省點錢吧。”李明達又丢回給他,笑了下,就騎上馬,要去城外曲江池遛一遛。

房遺直:“可巧了,我們剛也說去曲江池散散心。”

“什麽時候?”尉遲寶琪話音未落,就感受到房遺直冰冷如刀劍的目光射過來,急忙改口道,“對對對,這天氣去曲江池賞景泛舟,最好不過。那裏文人雅士頗多,去了還能碰到很多老朋友。”

“好啊,那就一起去。”李明達正想細問房遺直一些事。

三人到了曲江池附近一家茶館,要了雅間,尉遲寶琪果然碰到了熟人,就開始走動了好幾間屋子,忙得亂串。

李明達則剛好可以有機會和房遺直細說。

“長樂公主若真如公主所言,意欲離開長安城,去海邊。,那她必定往南走,遂早命人在南城門外監視等候,碰巧就看到昨夜的事了。”

“細說說。”李明達道。

房遺直便将經過仔細道給李明達,為了還原當時的情況,房遺直用的是當時目擊者的原話。

長安城夜裏宵禁,大街無人城門緊閉,想要在夜裏離開,是必要用特別身份的令牌。昨夜長樂公主乘車出城時,用的就是驸馬長孫沖的令牌。因為侍衛看了令牌之後,都會嘹亮的喊一聲,告知城門之上的諸位守城侍衛,以免不知身份,出現錯殺狀況。

長樂公主馬車出城的時候,去的很順利,但城門一關,往外走了不過十丈遠,馬車就被另一撥侍衛攔截。這之後,驅車的侍從們雖有抗議,但毫無效用,被百餘名侍衛團團包圍,控制住了。之後就有人報信,等了大概半個時辰的功夫,就見有一位長者騎着馬帶領一群侍衛跟了來。

長樂公主待此人來時,下了馬車,跪了地。雙方說了大概一炷香時候的話,長樂公主就有些激動,跪着去扯那位長者的衣角。接着長者就上了馬,帶着人回了長安城。長樂公主随後花費了好些時候起身,很久之後,才落魄乘車離開。

李明達聽到這些後,不用再問,也知道這位“長者”必定是她父親無疑。而今這世上就只有這個人,能讓長樂公主下跪。

房遺直先前之言不假,昨夜她父親确是見了長樂公主,而且放走了她。

父親他認可了長樂公主的死,那長樂公主從今以後,便就真的就是一位死人了。

李明達本想着這件事還有挽回的餘地,只要父親知道了,那勢必不會允準五姐這樣離開。至于已經昭告天下的死亡的事,其實也可以拿道士做法當借口,就說這樣詐死才能替長樂公主消災解難之類的話。總之随便弄個過得去的解釋,仍可‘複活’她五姐的身份。

李明達沒想到,平時十分寵愛他們的父親,還會有今日這樣的決絕。

“他如果真有意查一個人,動用了身邊的千餘名密衛,只怕會拿到很多我們不曾知道的消息。既然這樣決絕的放她走,想必你五姐是真的傷透了他的心。”房遺直安慰李明達道,不過他也不知道這樣的話算不算安慰。

李明達垂着眼眸,趴在桌子上不說話。

房遺直見她這般,想了想,就從懷裏掏出一只小盒子來,放到李明達跟前。

“這是什麽?”李明達好奇看一眼,就伸手将盒子拿到自己眼前。打開一看,裏面是一頭金兕,翹起的單角特別倔強,看起來不屈不撓。

“雕工倒是精致。”李明達嘆道。

“閑逛時偶然瞧見,順便就買了。”房遺直道,“貴主若喜歡,便送給貴主。”

“為什麽是金的呢,”李明達把玩這尊小金兕,“沒別的意思,我以為像房大郎這樣講氣節的君子會更加喜歡玉。”

“金不壞,”房遺直看着李明達,不急不緩地解釋道,“兕為強壯的猛獸,豈能用玉雕。玉,易碎。”

李明達驚訝了下,沒想到自己随口的感慨,房遺直竟然早已經深思熟慮過。她探究地打量房遺直,眉宇間疑惑加重。

“你是特意給我買的,我知道。”

房遺直沒說話,大概算是默認了。

“可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李明達直白問,“很多事,你本可以不必插手,自招麻煩,但你卻格外用心幫我。就如當下我五姐的事,你便是如此。”

“十九郎莫非忘了,當初是您要與我結交為友。”

“記得,當然記得。不過,你是無奈之下被我強迫。對了你對朋友都這麽好麽?”李明達問。

“嗯。”

李明達恍然,“難不得人家說你人緣好,深谙禦人之術。今日我算見識了,是個厲害的,叫人佩服。”

“十九郎謬贊了。不過是徒有虛名,但遺直能有幸和十九郎為友,卻是遺直此生修來最大的福分。”房遺直道。

前半句話沒什麽毛病,但後半句話,李明達總是聽着有點別扭,又說不出那裏別扭。

“我今天沒準備什麽東西,和你交換朋友之禮,改日送你。”李明達道。

房遺直點點頭,倒一點都不客氣。

“今天多虧你告訴我,不然我五姐的事,我大概這輩子都弄不明白了。”李明達心裏到底放不下這事,起身和房遺直告辭。

房遺直也知道李明達的想法,送她離開茶樓,直至目送她騎馬的身影消失,才算作罷。轉頭回了房間,就見尉遲寶琪倚着窗戶笑。尉遲寶琪看見他回來了,忙請功求獎賞。

“瞧我有眼力吧,剛剛是故意顯得自己忙,到處走,就為給你倆單獨相處的時機。怎麽樣,跟沒跟十九郎說?”

“說什麽?”房遺直似不懂尉遲寶琪的話一般。

“說你喜歡她啊,心悅她,從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就被她非凡的姿容迷住了,此生非她——”

“什麽人!”随從感覺到門外有人,推開門,卻只聽到蹬蹬地下樓聲。

尉遲寶琪去看了下,卻沒瞧見什麽異常之人,疑惑地回來,撓了撓頭,“也不知道是哪個冒失鬼,好在我們剛剛的談論沒有提名諱。”

房遺直起身,“既然被擾了興致,我們改日再聚。”

“嗳,你這就要走啊?”尉遲寶琪話音落時,已然不見房遺直的身影。

……

李明達抓着金兕來到長樂公主府,看着府內挂着的喪幡,忽然覺得十分諷刺。

長孫沖得知她來了,立刻邀請李明達進屋。

“昨晚她人走了,我回府的時候,她人就不在了。”長孫沖直接坦白道,和李明達講了昨晚的經過。

“該是錯過了,我看得出她是在乎你的,若知道你昨天想挽留她,她該不會那樣走。”

長孫沖皺了下眉,“而今看來她是走對了,不然我定會終生後悔。”

“怎麽?”李明達不解看他。

“剛得了消息,高家二郎失蹤了。”

長孫沖所言之人,正是高正風,乃是當今吏部侍郎高季輔的次子。年紀十六,容顏俊秀,頗有風華。此人樣貌雖好,但是沒什麽大才華,腦袋空空,而且其父吏部侍郎的身份,與長孫家、房家等高門勳貴相比,也不值一提了,所以他在長安城的貴公子之中還叫不上名。

李明達不知此人,聽長孫沖介紹之後,又瞧他面色不佳,恍然反應過來。

“你的意思是說五姐她昨夜走的時候,還帶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高正風?”

長孫沖眸色深深,回看李明達,只道了句:“不确定。不過确有人目擊,當時高正風在夜裏離府,上了一輛很不錯的馬車,朝城南去了。”

“姐夫,你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