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明愣住了,心裏咯噔一下,雖說話跟他想的不一樣,但意思卻差不多。晉陽公主怎麽像看透他心思一般?白天明一向以老臣自居,雖然面上對李明達畢恭畢敬,但從心裏頭他壓根就不願和一些仗着自己身份高貴就亂鬧事的小鬼打交道,特別是這一位還是個女孩子。以前晉陽公主破了什麽奇案的消息,他也有所耳聞,但打心眼裏認定這些不過是別人的功勞。類似這種事太多了,不過是因為身份特殊,只要跑去随便插一腳,就奪人功勞放在自己身上。所以這晉陽公主每次斷案的時候,才會非要帶着聞名的長安城城的第一謀略少年房遺直。
今天白天明特意瞧了,房遺直并不在,晉陽公主怕是開始自傲,覺得自己可以“出師”,所以就要拿他京兆府開刀鬧騰一番。白天明連連嘆氣,這公主可真是個小祖宗,鬧完刑部司,又來鬧他京兆府,好好地大理寺也得陪着供着她的玩得地方了。再這麽下去,好好地一個國家,都得被這個小祖宗給鬧翻了天。
白天明當下就在心裏坐定,今天這案子他必然不會留情面給公主,錯了就是錯了,他不僅會讓公主的顏面掃地,還會上書給聖人,阻攔晉陽公主以後再沾任何案子。好好地女孩子,只管在家彈琴下棋就好了,再調皮些,就讓她出去走走,四處看看,已經是極限。摻和朝堂之事,真是糊塗的決定。聖人對這個女兒寵愛未免太過,再沒有人提醒,它日必生禍端。若觐見真要以流血開始,他寧願是第一人。
此時尼姑惠寧等人聞訊,已前來迎接。
不及白天明開口再問,李明達已經先拿話堵他:“有什麽話進庵再說。”
白天明臉色不爽地颔首,仍是面上敬着公主,此刻才憋住了話沒說出口。
李明達自然沒心情顧及白天明的心情如何,笑問惠寧庵中情況,惠寧都一一答了。
“而今一切還如從前,只是少了三位師太在,庵中若遇事就沒人做主了。”
“這有何難,你們從中推舉一位賢德者做住持便是。”白天明聞得此言,緊跟着提議道。
“我們卻都年紀輕,也沒什麽德高之說,更并沒合适的人選。”惠寧轉而看着身後一同而來的幾名尼姑,那幾名尼姑随即就點點頭,贊成惠寧的說法。
“那以後你們庵中有事,該如何處置?”李明達有些意外地問。
惠寧搖了搖頭。
安寧在一旁說道:“實在不行,就只能大家一起商量着來,以少服多。”
惠寧便問李明達:“貴主覺得這個辦法如何?”
“倒是不錯。”
李明達說罷,那廂惠寧、安寧等尼姑就都淡淡笑着,好像令她們愁苦多日的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有公主這句話,對她們來說堵一些小人物的嘴就足夠了。
白天明在旁點了點頭,覺得這麽處置也不錯。
“你們之中可早就有人知道張玄真道長與永安師太的關系?”田邯繕得了李明達的吩咐後,高聲喊話。
李明達就站在大雄寶殿前,眼睛平時平視着前方,也便是聚在這裏的數百名尼姑的所在。
尼姑們的皆搖頭。
李明達看向惠寧、安寧這邊。
惠寧忙小聲個李明達解釋道:“庵裏多數人不知,只有我們幾人知曉,還是因貴主當初的調查才知。後來京兆府也通知了,方知道一些具體細節。”
白天明也應承,表示判決之後,他确實打發人知會了梅花庵的尼姑們。
“三位師太死前,你們可早就知道簡文山是張玄真的兒子?”田邯繕又喊話問。
衆尼姑們一臉茫然。
李明達眼睛依舊平視着前方。
白天明在旁聽到這兩聲問話,真是滿心無語。原來公主都是這麽破案的,只靠問大家兩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田邯繕随後看向李明達,見公主點了頭,就打發這些尼姑都散了。
惠寧轉身也讓排在安寧身後的幾名尼姑散了,省得人多,在公主跟前鬧騰。
“你們先別走。”李明達說罷,就對程處弼道,“把簡文山帶上來。”
“簡文山?不是已經判了死罪,已然于昨日處死?”惠安驚訝問。
不止她,惠安身後的幾名尼姑都很驚訝。
“今天來就是要把這件案子了結清楚,再給他定罪。”田邯繕解釋道。
惠安聞言後,越加疑惑地看向白天明。
白天明笑了笑,跟惠安解釋昨天的經過,“剛巧有人昨天報案狀告簡文山詐騙他家財,因審這個案子,所以暫時推遲了對他的處刑。可巧今日公主要以明鏡司的名義對簡文山殺人一案提出質疑,要重審,聖命難為,而今大家就來梅花庵再次對此案查實一番。”
惠寧點了點頭,然後看向李明達,“貴主覺得兇手另有其人?”
“我一直認為簡文山不是兇手,也一直覺得兇手還在庵中。”李明達不鹹不淡地說道。
白天明忙拱手:“那請公主指出這藏匿于庵中的‘兇手’到底是誰?”
李明達沒說話,轉身背對着衆人,仰頭看着大雄寶殿供奉的佛像。
“我記得你們出家人有幾個戒律,其中就有,‘不殺人、不邪淫、不偷盜、不兩舌、說诳語’,可是如此?”
惠寧點了點頭,應承:“正是如此。”
“而今在佛祖面前,你們都能保證沒說話謊話麽?”李明達再問。
惠寧不解李明達為何有此問,但點頭應承,“庵中所有人一直謹遵戒律。”
“白府尹呢?”李明達看眼惠寧等人,忽然看向白天明,倒叫人弄不明白,他到底針對誰。
白天明不解地指了指自己,“下官?貴主,下官真跟這件事沒關系,我和那簡文山還有這梅花庵的永安師太,可從沒有相識過。而且下官覺得,這梅花庵一衆小尼姑,也是不知情的,跟簡文山與永安師太的宿仇沒什麽關系。”
“按照你的說法,簡文山是張玄真的孩子,因什麽緣故憎恨跑來殺害永安師太。那仁安,慈安師太呢?殺人動機為何?”
“這個是因為簡文山一直拒不交代,但已有守山門的尼姑證實,簡文山确實來過這裏,喊着找趙芙蓉,也就是慈安師太的俗家名,可見他們是認識的,曾因什麽結怨。而慈安師太做事一向和仁安師太一起,所以要殺自然就殺兩個。”
“可簡文山确實有一名未婚妻叫趙芙蓉,你又怎麽解釋?”李明達道。
白天明:“這點下官在派人去定州的時候,也順便去找了那趙芙蓉的姑母姑丈,經證實,那趙芙蓉根本沒有離家出走,而是留信跟人私奔了去。他姑母姑丈覺得丢人,對外才說因婚事不成傷心離家。我看簡文山早知道這件事,剛巧慈安師太和他以前的未婚妻同名,他一定是有什麽原因才找慈安師太,然後将其殺害。所以當大家發現他是殺人兇手的時候,他就拿這個巧合信口胡謅,以擺脫自己的罪責。不瞞貴主,這種犯人下官見識太多了,為了逃脫罪責,任何謊言他們都能編出來。 ”
“這就怪了,你查的和我查的不大一樣。”李明達嘆道。
白天明正經行禮,但眼睛裏透着一股不服氣,“還請貴主指教。”
“就先說永安師太和張玄真的兄妹關系。”李明達道。
“何以見得他二人之間是兄妹?”白天明驚訝問。
李明達反問簡文山:“那白府尹可有确鑿的證據證明他們之間必有奸情?”
“崔家的女管事,也便是永安師太的同門師妹遠安,已經在下官這做了口供,這永安師太不僅和張玄真關系親密,還使喚山匪全殲自己的同門,其用心何其險惡。”白天明嘆道。
“僅憑遠安的一面之詞,根本不足以構成确鑿的證據。山匪一事永安師太是否與匪徒勾結,因時隔久遠找不到當事人,根本沒有定論。遠安只是覺得永安師太一走,她們就遭了山匪,事情蹊跷,所以有所懷疑,但如果事情只是碰巧呢,當時山匪剛好就在那時候動手呢?而且她當時之所以懷疑永安師太會動用山匪,是因為庵裏的所有人覺得永安師太與張玄真有幹系。他們的關系見不得人,所以惱羞成怒滅口,但事實上并非如此。”李明達随即讓人将張玄真的自畫像晾出來。
“這幅畫像是韓王所繪,畫中人為張玄真本人。”
白天明随之看了過去,畫中所繪是一名道骨仙風的道士,但只是個背影,手拿着拂塵,矗立于松樹之下,前方不遠處則有仙鶴立在那裏,正偏着頭朝着道士的方向,兩廂似乎正在對視。再看此畫邊緣的題字,上面确實有明确提及玄真道長,落款有韓王自己的印章。
“這畫有什麽特別之處?”白天明不解問。
李明達指着畫上人物背影的頭部,“你再仔細看看。”
白天明眯着眼仔細看,“耳後好像有一個圈,難道是筆誤?”
“并非筆誤,我打發人問過韓王,這耳後的‘圈意’在體現張玄真道長耳後的一個疤,一個小小的圓環狀的疤痕。韓王繪此畫時,覺得這一點不能落下,這剛好是玄真道長的特別之處,所以就在他耳後故意花了個細細的圈。”
“原來如此,可這跟永安師太有什麽幹系?”白天明還是不解。
“永安師太的耳後也有一個這樣的疤痕。永安師太身亡當日,臉色并不是很好,我便勸她先走,所以剛好看到她耳後的這個疤痕。”李明達道接着,“這也是我看過這個畫像之後,就八成确定他們二人并非是男女關系的緣故,我也問過你說的那位崔家的女管事,據她所言,永安師太耳後的這個疤痕自小就有,她們是一起在梅花庵長大,這點不會有錯。也便是說這圓環狀的疤痕,早在認識張玄真之前她就有了。偏偏巧,這張玄真的耳後也有。從他的舊相識那裏打聽,也同樣證實了這點,玄真道長的疤痕也是自小就帶了。”
白天明愣了愣,“這是為何,莫非是巧合……”
“到這白府尹怎麽說成是巧合了。倆人都是孤兒,都是打小被送到了庵前和道觀前,前後差了五年,但耳朵後都有同樣的印記。”
“可這也并不足以證明這二人的關系就是兄妹。”白天明接着道,“下官記得貴主說過,沒有确鑿的證據前,一些推論只是猜測。”
“對,我确實說過。既然二人相差五年,被送了出去。我想若真是親兄妹,那他們父母必然就在長安城附近,其住所離梅花庵和青山觀恐怕也不會太遠。所以我這兩日派人仔細打聽下來,倒真有收獲,就在距離青山觀不遠處的石家村打探到了一戶人家,這家石姓的老夫妻當年已經連生了八個孩子,後來因為生了沒法養活,只好把後生的都送出去,偏逢歉年,沒人愛收養,他們就只好把孩子送到了道觀門口。隔了五年後,遇到了同樣的情況,還是個女兒,就送到了庵前。而今這家的幾個大點的孩子都知道這事,也知道嬰孩被送出去的時候,在耳後燙了疤痕,以便日後相認。當年永安師太去化緣的時候,被認親,永安師太并不認,如此也就沒了往來。想來是永安師太後來看到了玄真道長的耳後有一樣的疤痕,認出道長是和她一樣苦命的孩子,這才去找他相認。此後兩廂親兄妹之間互相扶持,倒也在情理之中。”
白天明聽李明達有理有據地講完這些,眉頭緊鎖,幾番上下嘴唇擠壓,竟是一種不甘心服氣的複雜感覺。
李明達有将之前從永安師太的經書中翻找出的那個信封拿了出來,将信封裏張玄真所畫的那張畫着“別有洞天”拿給白天明看。
“這畫有什麽問題?”白天明看了之後,只覺得畫裏面的內容不過是亂糟糟的景致,随即他反應過來,“莫非是這山洞裏有什麽玄機?仁安師太就死在那裏!”
白天明随即就有叫人去查山洞的意思。
李明達搖頭,示意他不必白費功夫,“我早就叫人查過了,那山洞并沒有什麽人特別之處。這畫的玄機還是在畫本身。”
“也沒有題字,畫的東西也是雜亂無章,能有什麽玄機。”
“看背面。”這個看畫中玄機的辦法還是李明達從互相幫的案子裏獲得。
白天明就舉起畫,從背面看,果然依稀可見畫背面有幾個字。他不解地又去看畫的正面,然後再對應着背面的字來看,竟是正面下筆重就可力透紙背的緣故,所以從背面看到的時候,那些下筆較重的地方就有字形。隐約讀下來,竟是“吾妹永安”四字。
這四字用的精妙,既說明了永安師太的身份,也有兄長對妹妹美好祝願的意思。
白天明張了張嘴,轉即臉變成了灰色,又尴尬又驚詫地看着李明達,向來口可百辯的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真的想不到這兩幅畫上蘊含的如此細致的東西,晉陽公主竟然都能敏銳地觀察到,并且有理有據地剖析出張玄真和永安師太的真正身份。
且不說別的,只說公主細致入微的洞察能耐,就比他強一百倍。更不必說公主根據這些線索總結而出的缜密推斷,亦是周到全面,無懈可擊。而今若再有人把所謂的‘思慮周全’、‘謹慎處事’放在他身上作為評價,白天明只會自覺羞恥,愧不敢當。
白天明臉色赤紅,羞愧地無地自容,反思自己先前竟那般誤會公主,更覺得自己可恨。笑話人家是小女孩,結果自己還不如人家,他哪來的臉!
白天明忙對李明達下跪,誠摯磕頭,為自己之前的誤判和誤解向李明達道歉。
“白府尹倒是難得懂得自省的人。”提及自省,李明達不禁想起另一人,嘴角忍不住勾起,她随即讓白府尹起身。
白天明心知公主之前對自己的話語中般含譏諷,是知道因自己對她有情緒令公主察覺,因而對她态度有所不滿。而今他認錯,公主竟沒有‘勝者’的得意猖狂,去借機貶低打壓他。這令白天明又不得不佩服公主的氣度。
今天公主給自己一個很好的教訓,讓他人到不惑之年,竟頗為受益匪淺。
白天明無地自容,連連嘆息,連連磕頭,連連賠罪。
李明達笑了笑,倒覺得這白天明有幾分像魏征,是個正直剛烈的性子,但有的時候有些刻板固執己見,可一旦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後,他們都會及時改正,坦率謙遜地承認錯誤。這依然是十分難得的品性。
李明達見白天明不起身,就打眼色給了田邯繕。田邯繕親自攙扶起了白天明,對他小聲勸慰一番,這才安撫了他。
白天明這下對李明達畢恭畢敬起來,微微弓着身子,懇請公主重審簡文山的案子。
那廂惠寧、安寧等幾個尼姑面色複雜,看起來像是被一向高高在上,淩然正氣的白府尹的磕頭賠錯之舉給吓着了。
“永安師太真的是玄真道長的親妹妹?”安寧不敢相信地感嘆,看向惠寧。
惠寧也皺着眉點點頭,感慨她也沒想到。
這時,外頭人傳話說簡文山到了。
惠寧等幾個尼姑忙在一遍站好,低着頭,繼續等待後續。
不多時,簡文山被帶上了大雄寶殿。簡文山擡頭一看佛祖,就冷笑地嘆:“拜佛何用,冤天屈地,竟沒一人能還我清白。”
“胡沁什麽,當下我們貴主便正要為你洗清冤屈。”侍衛呵斥道。
簡文山一愣,去瞧站在殿中央的晉陽公主,萬般激動,他立刻就跪下,連滾帶爬地到李明達跟前,懇請他解救自己。
簡文山頭發蓬亂,本在京兆府住了不過兩三天的牢房而已,而今卻已經折騰的沒了半條命。
李明達大概打量簡文山一圈,見他身上沒有多大的傷,知道白天明之前審案下手還算可以,即便簡文山沒有招供,他也沒有使用什麽屈打成招的兇狠法子。
簡文山知道,之前在梅花調查的時候,晉陽公主就覺得他無辜,後來他被判死刑,絕望了,還曾埋怨過晉陽公主說話不算話。而今他未能死成,再見公主,自然就覺得之前的死刑之所以延遲了很可能就是公主的幫忙。遂更對其抱有希望,磕頭拼命哀求,希望自己的鳴冤真能喚來晉陽公主的同情,平反了他的冤屈。
簡文山被田邯繕喝令,稍作平複情緒後,就又磕了頭,請公主問話,他一定知無不言。
“你起身。”李明達道,然後示意簡文山看向惠寧等尼姑的方向,“瞧瞧這裏面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簡文山愣了下,随即起身,看向惠寧等人,卻見這些尼姑都低着頭,只能瞧見額頭和鼻子。
李明達讓所有的尼姑都擡起頭來。
白天明這下知道,公主的每一言每一個行動,都是蘊着深意。遂此刻他好奇地睜大眼,也朝尼姑們看去。這些尼姑的年紀都在十五六到二十出頭的年紀,十分年輕。數了數,剛好有十人。
尼姑們聽命,都擡起頭來,只有一人擡頭的時候有些遲緩。李明達看了眼,正是和惠寧同住一屋的尼姑安寧。安寧長着一張鵝蛋臉,臉蛋上鋪了一層褐色的斑,樣貌并不算出衆。
簡文山看過眼前這些尼姑之後,就搖了搖頭,表示自己都不認識。
李明達讓簡文山好生看看安寧,是否覺得熟悉。
話音一落,李明達就感覺到了安寧和其她尼姑的緊張。而這種緊張感早在之前田邯繕向庵內所有尼姑問話的時候,她們也有過。當時李明達目光雖然平視着前方,看似看着大雄寶殿前的那幾百名尼姑,實則她在用餘光觀察惠寧等幾個人。
簡文山仔細看過安寧之後,不确定地搖頭道,“好像沒見過。”
“你說句話。”李明達吩咐安寧道。
安寧慌得臉色慘白,直冒冷汗,她求救地看向惠寧。
惠寧忙對李明達道:“她這幾日嗓子有些沙啞,咳疾才好。”
安寧忙點頭,張了張嘴,只能發出那種很小的氣息聲。
李明達瞄一眼程處弼。
程處弼這時就靜悄悄地踱步,随手把懷裏的一個絹帕打成結,從後面丢到安寧的脖頸出。
“老鼠!”
安寧驚叫一聲,捂着脖頸。随即發現落在地上的是絹帕,她愣了下,就傻眼了。惠寧等人也都慌了,所有人有一瞬間都傻愣愣地,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幾個月前,剛好梅花庵裏來了姓趙的孤女,因半路遭了惡人的欺辱,意欲出嫁為妮。不想她成了尼姑之後,卻發現自己懷有身孕了,便羞憤自盡了。此事在庵中并不算秘密,你們認不認?”
惠寧猶豫了下,點點頭,認下确有此事。
“這名女子本是帶着三名侍從,要從晉州去定州投奔親戚。但是半路上遭了壞人,身邊的是從也都跑了找不見了,她一人無法投奔,才來了梅花庵,對不對?”
惠寧點頭。
“這名趙姓女子的姑母姑丈,也就正是簡文山的鄰居。”
李明達說到這裏,惠寧不點頭了,不認這件事。
簡文山愣了又愣,然後詫異地地打量安寧,看她的身形,再看他的手,簡文山瞪大眼,起身就朝安寧撲過去。安寧吓得大叫,忙推開簡文山,讓他滾遠點。
這一說話,簡文山立刻就認出安寧的聲音。
“你、你就是芙蓉?”
安寧立刻捂着嘴搖頭,表示自己不是。
“你就是趙芙蓉,是我認識的趙芙蓉,聲音一模一樣。不過你這樣貌我卻沒認出,”簡文山不禁感慨,“沒了頭發,沒有胭脂水粉眉黛,你的臉看起來好像是變了個樣子。但你這雙嬌嫩的手,還有你的身形和聲音我都認得。奇怪,我之前在梅花庵住的時候,怎麽沒見過你?”
“自然要避諱,不然就穿幫了。”田邯繕嘆道。
這時候左青梅悄悄地進殿,走到李明達身邊小聲嘀咕幾句,然後将一張寫着簡文山生辰八字和家住何處的紙條送到李明達的手裏。
李明達打開一瞧,就繼續前話,“芙蓉怕只是個假名,剛好這自盡而死的女子姓趙,她身邊帶了一封信,本是她投靠姑母家所帶的一封證明身份的信。這信件後就送到了定州那邊,這趙小娘子的姑母也并不知他的內侄女是個假的。我猜你們也是看到信的內容,瞧出趙小娘子并沒有和她姑母見過面,可以冒充。剛剛好定州那邊還有個玄真道長的孩子,巧合上的巧合加在一起,讓你們意識到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你們這幾個出家的小尼姑才蠢蠢欲動,真動了殺人的念頭。”
“她們殺人?”白天明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忙行禮請李明達解惑。
李明達讓左青梅把随身帶的胭脂水粉給安寧塗抹一番,讓簡文山好确認安寧的長相。然後李明達把手裏的紙條給了白天明看。
白天明只看到了簡文山的生辰八字和住址,邊上還有注明是“玄真之子”。白天明還是有些不解,詢問地看向李明達。
“紙張有些黃舊,是很久之前所書,永安師太的筆跡。”
白天明再看紙張,眨眨眼,回憶永安師太的筆跡為何,倒是分辨不出,随即明白自己和晉陽公主有多大的差距了。人家就憑一眼可辨出永安師太的筆跡,由此可知她對這樁案子的了解如何用心了。
白天明真覺得自己身為京兆府府尹,所具備的能力太差,羞愧得覺得自己真該鑽進地洞裏去。
“這該是張玄真死前留了消息給永安師太,希望以後她能幫忙照料他的兒子,永安師太便一直存留着這張寫有簡文山生辰八字和住址的字條。”李明達轉即看向惠寧身後的尼姑,其中有一位就是專門負責管理梅花庵藏經閣的尼姑,“永安師太該是喜歡把她認為重要的東西夾在她三樓所在的經書之中,你在整理或者打掃的時候,發現了這張,是不是?”
尼姑低着頭,惶恐地不吭聲,算是默認了。
這時候安寧的臉也打扮好了,用粉蓋上她那一臉的褐斑,再描黑了她稀疏的眉毛,紅胭脂勾勒出一個小櫻唇,整個人像是徹底變了樣。
“半年前,她還是俗家弟子有頭發的,後來說是決定要徹底做尼姑,要回家陳明情況,就離開庵裏三個月。”左青梅把已經證實的情況告知衆人。
簡文山看過去,詫異又激動地喊着:“趙芙蓉,她真的是趙芙蓉。”
簡文山罵安寧不是東西,欺騙他。轉即見安寧哭着跪地,他張了張嘴,抱頭兀自哭起來,也不罵她了。他此時此刻情緒沖擊得厲害,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感受了。
“認不認罪?”李明達問惠寧等人。
惠寧等幾個尼姑跪地,有幾個已經哆哆嗦嗦起來。但她們沒人敢點頭認罪,因為她們都知道,這個頭一旦點下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李明達對左青梅道:“繼續回禀。”
左青梅拍拍手,就讓人把剛剛在這實名尼姑的住處搜查而來的東西丢到了地中央。一雙沾了泥巴的男人的鞋子,鞋裏面還放着木頭腳,一瞧就是方便踩鞋印用得。還有一捆繩子,與捆綁吊着三位師太的繩子一致。
“多人作案,兇手留下痕跡的可能就更多。以為這些東西藏在房梁之上,便不會被發現了麽?”左青梅質問。
尼姑們見狀,都戰戰兢兢,不得不認了。
“真是你們做的,這是為什麽?”白天明雖然之前已經意料到公主的意思是這個方向,但他始終有點難以相信是眼前這幾個尼姑一起作案。不過如此倒是解決了搬運屍體和作案時間的問題。她們是一群被忽略了不在場證明的人。而且白天明清楚記得,這十名尼姑裏,正有兩名是看守永安師太房間的。也便是說,當時她們二人所謂的情況,很可能并不真實。
“永安師太的密室,的确給我們了錯誤的導向。這個案子既然從半年前就籌劃,那她們十人各出主意,必然會湊出個看比較完善的作案方式。所有的案件裏所謂的證據,其實都是她們的僞造。地上的大鞋印,樹枝上的頭發,還有永安師太的密室。”李明達解釋道,“永安師太房頂的那個洞,只怕早些時候的确是一處修補,後來在你們半年前開始籌謀殺害兩名師太的時候,就找借口趁機把房頂改造了。在你們诓騙或者已經昏迷的永安師太運到後山的時候。有一人把自己關在了永安師太的屋子內,将所有門窗闩上,然後挂着繩子,爬到了梁上,從房頂跑了出來,再把木榫丢到後山。因此誤導我們以為永安師太掩人耳目跑出去是有什麽秘密事所致。後來便是崔六郎不抖出永安師太和張玄真的事,怕是你們自己也會抖出來,只是趕巧了,又是個好機會被你們碰上。”
李明達的話戳中了在場所有尼姑的心事,遂愈加惶恐戰戰兢兢,不知跪在那裏的自己該如何自處了。
“這、這……”白天明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緩了緩情緒,轉而看向惠寧等人,“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謀劃長達半年!好好的尼姑竟還僞裝了身份去勾引簡文山!”
在場的尼姑們都不吭聲。
“倒是說話啊!有膽量殺人,倒沒有膽量說話了?”白天明厲聲呵斥,把惠寧等人吓得哆嗦,随即哭聲更厲害。接着就有人小聲說都是惠寧的主意,随即也有人附和。
惠寧沉悶的跪在最前頭,眼睛裏雖流着淚,但她和安寧與其她的尼姑相比,冷靜不少。安寧緊靠着惠寧,哭得稍微更兇一些。由此可知,整件事的最主使之人極有可能就是惠寧。
“為何如此?”李明達冷靜地看向惠寧,問話的音量與平常相同,但威嚴不可抗拒。
李明達轉而又看向其她尼姑,“還有你們,為何要跟她合夥做這件事?”
惠寧先開口:“貴主既然查得這麽清楚,該是會記得十八年前梅花庵的那場遭匪。就如那得幸逃命到了崔家的遠安所言,當時庵裏的十幾名尼姑,都被山匪擄走。後來被強行押到山寨裏,做了犒勞山匪的——什麽……這該怎麽稱呼,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和安寧的生父,是哪個山匪,哪個畜生。總之我倆出生了,帶着母親們的恨意活下去,後來山匪不行了,被朝廷剿滅了,我們倆裝成農家女得幸被放了出來,便投奔了梅花庵。看着一直被供奉敬仰,活得十分滋潤潇灑的永安師太,我們姐妹倆怎麽可能會安心地讓她好好老死呢。至于作案的手法和經過,就如貴主推斷那般,是我唆使她們幾個一同殺人。本來想趁着十五這天熱鬧,來個驚人點的,讓事情越亂越好,卻沒想到貴主和晉王去而複返。但當時另外兩名師太已經死了,永安師太身上也下了藥也正發作,而且簡文山也剛好出現了,時機正對,我們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到底是覺得幾分自信,覺得這樣籌謀的殺人計劃,即便冤枉不了永安師太和張玄真的孽種,也必然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們身上。”
惠寧落淚闡述這些,但嘴邊卻帶着自嘲的冷笑。此時此刻的她,早沒了平常她所表現的那般單純憨厚的樣子。
白天明又驚訝地張了張嘴,感覺他活得整四十年遇到的驚訝事都沒有今天多。
“那仁安和慈安兩名師太呢,這二位師太與永安師太當年的事沒有一點牽扯,你們為什麽要殺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