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達到了付家之後,就問守在那裏的衙差是否有賓客離開。

“謹遵白府尹的命令,恭請諸位賓客暫時不要離開,但房驸馬那裏卻要攔不住了。已然警告屬下們痛快去請示府尹,若是一炷香後還是不主動開門,他就會殺出去。”衙差一見公主來了,心知終于來一位能鎮住場面的,連忙回禀一切。

李明達點頭,剛打發人退下,就聽到府內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李明達則也往府內去,剛好便和迎面而來的房遺愛打了照面。

房遺愛一見李明達,立刻沖過來行了淺禮,緊接着道:“貴主此來是為調查付三娘的死因?”

“是,你可有什麽線索提供?”李明達問。

房遺愛無奈地搖頭,一臉着急地跟李明達道:“但我大哥被他們懷疑是兇手,這些無禮之人竟擅自把他監視了。豈有此理,我要去進宮請聖人做主,去找父親過來幫忙,他們竟然攔着不讓我出去,真的太過分了!”

白天明忙連忙給房遺愛賠罪。

房遺愛瞪眼白天明,根本不給他面子,冷哼一聲,就側過身去,懶得看他一眼。

白天明無奈之下,只能一臉苦笑地看向公主。

“白府尹做得是否得當,還得看看情況如何再說,你也別急。”李明達對房遺愛溫言勸一句,不等他回答,就直接往裏走。

房遺愛尴尬地立在原地想了想,也跟着李明達走,“好,那就聽公主的意思,我倒要看看這案子到底是怎麽回事,憑什麽就誣陷我大哥是兇手。”

“并非說房世子是兇手,只是有嫌疑罷了。房世子被指認說是最後一名見付三娘的人,而他人走後,付三娘就再沒有見過別人。眼下他只是被認定為嫌疑最重,但我一直相信,以房世子的人品,斷然不會幹出殺人的事來。”白天明道。

房遺愛半點不領情,惱火地指着白天明的鼻尖,“少說這些沒用的客套話,抓人的是你,說誤會的也是你,什麽都成你的了,倒是我大哥白白的受委屈。你等着,今天我大哥要是證明沒罪,我們房家絕不會饒過你。”

李明達側首,瞧房遺愛這般為他大哥抱不平,猜到他們兄弟這段日子應該是和好了。前段時間,房遺愛嗜酒的時候,房遺直和他的關系可謂是寡淡到極致了。看來這段日子,房遺直修複他們兄弟之間的關系。

白天明受了威脅,委屈地忙往李明達這邊湊了湊,行禮懇請公主幫忙說句公道話。

李明達特意看他一眼,“若房世子真受冤了,我怎麽說公道話?真要說的話,你到時候就該好好地給人道歉,道歉到人家原諒為止。”

房遺愛一聽這話下巴揚得更高,感覺終于有人說了句公道話。他冷哼聲加重,更加仇視憤怒地瞪着白天明,警告道:“你就等着吧!”

白天明擦了擦頭上的冷汗,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最終只能默默地選擇跟在李明達身邊。

李明達饒過賓客所在的地方,直抵付紅梅的住處。

大理寺卿付春流得了消息後早已候在那裏,一瞧見公主來了,付春流便攜妻子以及兩名長子連忙下跪恭迎公主。

“都免禮。”

付春流的妻子還在哭,哽咽難過到已經失言。付春流兩個兒子都攙扶着她,垂首默默,也都沉浸在悲傷之中。

付春流面色還算鎮定,但眼睛裏也有厚重的悲痛,他顫抖着胳膊,邊拱手邊懇求李明達做主,一定要嚴懲殺害他女兒的兇手。

“你只是要我做主嚴懲兇手,而不是先查兇手,看來你已經認定出殺人兇手是誰了?”李明達問。

付春流應承,“此人正是房公的長子房遺直。小女死前,唯一見過的人只有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有朝一日竟然會被自己的學生給毒害了。”

“證據呢。”李明達問。

付春流的表情由哀痛轉為錯愕,不解地看着李明達,“貴主,您莫非是要袒護房遺直?下官之前聽過一些傳言,公主與他一同破過不少奇案,兩廂也算是關系不錯的朋友了。”

“付正卿,公主公事公辦,問你要證據而已,你不提供證據,反而說這些有的沒的話,意指為何?”左青梅立刻出言呵斥道。

付春流悶頭,随即拱手給李明達致歉,但态度卻很執拗,“下官剛剛喪女,滿心只想嚴懲兇手,可能情急之下說話多有冒犯之處,還親貴主見諒。但若房遺直就是真兇,如何能因為其貴族身份,便徇私枉法,置聖人禦筆批複的白紙黑字的《貞觀律》于不顧?下官身為大理寺卿,糾舉作奸犯科者,乃是下官的本職,豈能只因他的貴族身份,只因他父親歸位宰相位高權重的緣故,就懼于揭發其罪行。這怎能對得起我冤死的女兒,也罔顧了在天下百姓心中大理寺‘處心公正’之名。”

“談證據而已,付正卿說這些未免有些偏了。”李明達淡淡道一聲,又問一遍,“你說房遺直殺害你女兒,可有實證?”

“回禀公主,有人證。當時院裏的婢女都可以證明,是房遺直最後一個從小女的房間內離開,此後不久,婢女進房就發現她死在了房中。這期間沒有任何人出入小女的房間,只有房遺直一人。”付春流一再強調,“這麽明顯兇殺案,還需要查麽!”

李明達隔牆站在深處在院外,已經聞到了很濃重的血腥味,看來死者的傷口很深,一定流了很多血。

“屍體都誰見過?”李明達問。

“下官的娘子和幾名婢女。下官倒是想親眼看看,但是被她攔下了,說不宜我瞧,也不宜任何人瞧,只打發人死守住房門,不讓任何人進。娘子她撂下這話後她就暈了過去。公主來之前,她才剛蘇醒沒多久。”付春流說到這裏,表情悲痛至極,頓了頓,緩和了下,才繼續說道,“下官後來只是聽婢女講了講屋內的情況,小女死狀實在是慘烈,那些婢女都沒經過這樣的世面,看了一眼之後,都吓傻了,能記得只是個大概,但就這些‘大概’,聽起來也已經足夠駭人了,令下官難以承受。”

付春流說到此處,眼眶紅了,猛地跪地,懇請李明達做主,為他可憐的女兒嚴懲兇手。

“付正卿剛剛上任大理寺卿沒多久,大概是斷案不多,所以沒有太多經驗,不知‘推情定法,務求明允’的道理。”

付春流聽出公主在譏諷自己,驚訝地擡手看着李明達,好似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晉陽公主。傳言中的公主不都說是‘善解人意,聰慧過人’麽,而今怎麽對他卻是這般言語毒辣?

“使刑必當罪,付正卿未全面勘察案情,就僅憑一面之言便定人為兇手,且不管房遺直到底是貴胄或是白丁,你此舉都有草菅人命之嫌。這世間多少冤案,便是在官員這樣武斷之下鬧出。你身為糾舉全國刑名案件的大理寺正卿,卻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你怎麽叫人理解你、同情你?”李明達質問道。

付春流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個小姑娘當衆這樣訓斥,而且還是剛剛喪女的他,便是對方是公主,竟連一點面子都不給他,他不服氣,氣得臉色鐵青,面容上也流露出十分不爽的憤怒模樣。

“付正卿在本朝學識名望很高,我也知道。但你學問做得好,卻未必破案的能耐也好。人都有短處,你若無法認清自己在破案方面有所欠缺,是聽我此言之後也連半點自省自己的想法都沒有,那你就真是不配稱為名士,被衆人敬慕。畢竟‘每日三省吾身’這種事連七八歲的小孩子都在做,付正卿一把年紀了,卻還是做不到。”

李明達說罷,就冷冷掃一眼付春流,命令其就跟在自己的身後。

說罷,李明達就直奔的正房,也便是付紅梅身亡的屋子。

付春流訝異地愣在原地,看着公主,被說得沒臉的他,此刻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而這前往女兒身亡之地,正是他的忌諱,他知道自己女兒是裸死,他妻子也說過他不能進屋。

李明達走到屋門口,見付春流在後面色鐵青,猶猶豫豫,嗤笑道:“你要是沒膽量進,一會兒我說有證據證明你女兒非房遺直所殺,你可不要叫嚣,要心服口服地給人道歉。”

“下官進!”付春流梗着脖子,拱手對李明達行一禮,就邁步跟着李明達進屋。

一進屋血腥味就更濃了,外間沒什麽特別,往內間去,就看到一皮肉白花花的女子倒在榻上,整個身體斜橫着躺在床上,腿搭在床邊,身上未着一縷,鮮紅的血自胸口處往外流,順着身體,一直流淌到大腿上,再滴落在石板地上。床上的絹被也一樣被血滲透了大半。

李明達從進屋掃視的第一眼後,就知道人肯定不是房遺直殺的。這份肯定在之前是源于相信房遺直的人品和頭腦,而在現在是出于合理的推斷和證據。

進門的付春流只瞧一眼,就立刻轉頭,捂着眼睛測過身去,接着李明達就聽到男人低沉地抽泣聲,很是隐忍。

李明達讓婢女準備了白绫,舉到頭頂之上,作為遮擋。婢女還在靠近門口處站着,沒人靠近屍體那邊。

“你可以轉過頭來了,諒你受不來,但你又不服氣,便只能這般。這白絹薄,你透過它可隐約看到那邊的情況,但不會看得太清楚。左尚宮身上可什麽都沒帶,我這就讓她去驗屍,除了她以外,沒有任何人觸碰你女兒的身體。這樣你既能監督了,也能避免見到你所忌諱見到的,如何?”李明達問。

付春流試探地轉頭,看到白絹之後,點了點頭,忙躬身謝過公主的周到考慮。這下他總算明白了公主的‘善解人意’之處。

“你若是擔憂我偏心,僞造證據向着房世子,大可以再打發兩個膽子大點的婢女看着。”

“下官不敢。”

“別不敢了,痛快叫兩個來。我做事正大光明,不怕看,更加不會因這個和你計較。”李明達微微眯起眼睛,她仍惱怒于付春流的武斷,心中替蒙冤的房遺直叫屈,但是該有的耐心她還是會有。

付春流便依命叫了兩名婢女過來。李明達就帶着這兩名婢女,在房間較遠但剛好可以看到屍體的地方旁觀。

左青梅洗手之後,就奔向了床榻處。

付春流則站在白絹之後,焦急地看着那邊影子的輪廓,等待着驗屍結果。

屍體已經沒有衣服了,胸口的傷痕沒想,左青梅只需要查看身體其它部分是否有受傷之處,再檢查其是否有中毒的可能,基本就算是可以初步驗完了。

左青梅面色凝重地看向李明達,喊了聲:“貴主,這傷口——”

“我看到了。”李明達不及左青梅說完,就立刻回道。

那廂付春流聽出了端倪,疑惑地偏頭看向李明達。

“殺人兇器屋子裏可搜過沒有?”李明達見付春流搖頭,就讓人先把屍體蓋住,讓人搜查一遍屋子,然後她徑直走到後窗邊,看着窗棂上一滴很不起眼的血跡,推開推窗,就見後窗下有一排清晰地腳印,直通那邊的後牆。

土是黃的。

付春流見屍體蓋上了也跟着走動幾步,随即到李明達的身後,然後就瞧見了腳印。

“這腳印……”付春流訝異。

“這麽大,該是男人的腳。”左青梅也湊了過來,面無表情地把實話說了出來,然後她很疑惑地看向付春流,“難道房世子之前和你家三娘見面之後,是走得窗戶?”

“沒……沒有。”付春流面色尴尬道,“這可能是前幾天家裏修繕屋子,侍從留下的。”

“那個腳印上還有一滴血。”李明達指了指。

付春流伸脖子仔細看,依稀瞧着印着腳印的那塊黃土上,确實有一滴有點泛紅的印記。

李明達随即又把窗棂上的血跡,指給了付春流看。

付春流又愣。

李明達随即吩咐左青梅講一下付三娘的死因。

“付三娘是被人用棒狀的硬物,大概有三四歲小孩兒的胳膊粗細,在胸口處戳了一個血洞。從致命傷的大小和位置來看,與明鏡司之前發現的那具腐屍似乎一致。”

“而且兇器不在現場,應該是被兇手帶走了。”李明達補充道。

“有發現。”負責搜查的婢女忙來回禀,将從床底搜查來的一塊染血的女人衣裳,和一根長滿綠葉的樹枝送了上來。

李明達和左青梅立刻就認出這根樹枝是迎春花莖。而今已經沒有花了,這時節長得只有綠葉。但對于兇手來說,這東西有沒有花應然都是一樣的寓意,都是兇手對死者一種的‘慈悲’式祝願。

“這都是什麽東西?”付春流一眼看到了樹枝,又看到了染了血的女人的衣服,感慨道,“莫非兇手是女子?殺人之後發現身上都是血跡,所以換了身衣服走。”

“這是迎春花枝,其出現在這裏的緣由,一會兒左尚宮回給你仔細解釋。”李明達接着說血衣,讓人拿去問,付紅梅身邊的婢女可否認識這件衣服。

婢女随後就認出這衣服正是付紅梅今日所着。

李明達看向付春流。

付春流一臉尴尬,“下官之前一直忙着在前院應酬,未曾注意小女的這身打扮。”

“你女兒的胸口處有一個血窟窿,這是她致命的主要原因。而這個血窟窿該是由一種尖銳的棒狀物釘入所致,在其拔出來的時候,必然會有血噴濺,我猜測這塊衣服就是用來防止血噴濺,兇手随手取此物來堵傷口,如此就可以順利拔出兇器,而其自己的身體也不會沾染血跡。由此也可見,兇手作案已不是第一次了。”

付春流恍然大悟,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李明達的推斷很有道理。

“那這枝迎春花枝到底是何緣故出現,還請左尚宮告知。”付春流對左青梅行禮請教道。

當下他已經被事實打臉了,明白公主之前對他的教訓都是很有道理的實在話。他想不承認都不行,所以只能好好賠罪,虛心求教。

“你既然知道錯了,是否先該把房世子放出來,好生向他賠罪,再讓左尚宮和你仔細解釋這迎春花枝的緣故。”李明達道。

付春流聞言,猶豫了。

左青梅怒道:“這些證據足以證明兇手另有其人,便是你不同意,房世子還是會放出來。證據就在這裏,你否認了,但是別人并不會否認。公主之所以會這麽和你說,不過是給你機會,你卻還敢蹬鼻子上臉!”

付春流趕緊跪地給李明達磕頭,連連賠罪。

“房世子确實無辜。下官剛剛之所以猶豫,是因為自覺丢了面子,不知該如何和他賠罪道歉。貴主和左尚宮都教訓得極是,我這就去和房世子道歉。”付春流說罷就要去,轉而又詢問地看向李明達,不知她去不去。

李明達貴為公主,若是此時和付春流一同去接房遺直,付春流稍後肯定還會多想。而正好當下,李明達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查,所以只打發付春流自己去。

李明達留在房間內,等付春流一走,就立刻招來付紅梅身邊的侍女,仔細問她們當時的經過。才剛因為付春流在,李明達才忍着沒問。因為她知道付春流肯定會出于保護自己女兒的緣故,定然不會讓婢女們交代全部實話。

“婢子們其實也不知道當時三娘為何要将房世子叫來,更加不知道三娘後來為什麽會在屋內一件衣服都沒有穿。”

“你們沒有說實話。”李明達道。

侍女們都你看我,我看你,随即都抿着嘴不吭聲了。

眼下這種情況,只要是知道付紅梅是裸死的人,大概都會以為房遺直和付紅梅之間,發生了什麽要麽自願要麽強迫之類的男女之事。不然好端端的女孩子哪裏會不穿衣服?

李明達試探這幾名婢女後,由她們的面色表情就可推知這件事明顯還有內情,

以李明達對房遺直的了解,他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單獨去赴約見一名女子,而且還是在這個名女子的閨房之中。別說房遺直一向是個識禮之人,不會做偷情茍且之事。就是換做風流好色之人,也知道偷情之處不應該選擇在這種堂而皇之的地方,好歹要在偏僻處。

“你們若還是不說實話,便沒辦法了,只能向你們帶回明鏡司,嚴刑逼供。”

李明達讓田邯繕負責,好生和她們講一下尉遲寶琪當初審問石紅玉時使用的手段。

侍女們聞言,個個驚駭。

李明達随即讓田邯繕和侍女們單獨談話,在談話之前,她又故意囑咐田邯繕:“若是沒人招供,就直接帶回明鏡司用刑。若是有招供的,要護其安全,不可令其受了欺負。”

侍女們當下聽說不坦白要去明鏡司,就更加害怕。

李明達吩咐完這些之後就先走了,查問證詞的事就由田邯繕全權負責。

李明達等候在付家的正堂,在此期間,她聽到了不少滞留在這裏的賓客們議論。其中不乏有幾位是付紅梅的小姐妹,因為被留在這裏,幾個人湊在一起叽叽喳喳,倒是很愛說話。李明達從她們的言語中也得知,付紅梅平常非常喜歡房遺直,已經到了毫不避諱的地步。不過長安城中,仰慕房遺直的女子都不在少數。因房遺直乃是有名的才高貌朗之人,很多女子以喜歡他為榮,總之這都是閨閣中的女孩子們關起門來的私房話,所以這付紅梅這種‘坦率’也并不算丢人。

“我記得她曾私下裏說過,能和房世子親近一下,她死也甘心,而今這不就是應驗了麽!”

“快別說了,怪瘆人的,反正我以後可是不敢傾慕房世子了。”

“我也不敢了。”

……

田邯繕這時來和李明達回禀:“都交代了,是付三娘耍手段欺騙房世子到她的院中,房世子在去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那院子是她的住處。”

“如何欺騙?”李明達問。

“是付家的婢女故意弄髒了房世子的衣服,引他到這處‘沒人住’的院子更衣。見他拿着衣服進門之後,婢女就把門關上了,之後房世子在裏面待了沒多久就帶着怒意出去了。”

李明達知道房遺直更衣的時候不太喜歡有人伺候,該是付紅梅打聽到這個消息,才使了這種手段。

“房世子來了。”傳話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