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天氣陰沉了數日,老天似乎在憋着一口氣,等那口氣順暢了,就會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這樣的說法,文涵雖知道沒有什麽依據,可還是忍不住相信。初冬的第一場雪還沒有下,文涵就病倒了,這一病就是半個月,元晨昭告天下遍尋名醫可文涵的病還是不見起色,一番詢問,太醫院的人只說是染了風寒,那些民間的大夫也說是染了風寒,可看着日漸消瘦的文涵,元晨只能幹着急。
那日元晨率領文武百官剛為文涵祈完福,禦辇還未到達皇城,宮裏的人便策馬來報說皇太後身體大恙,元晨雙手在衣袖裏隐隐發抖,他牽了一匹馬只帶了幾個親信便往皇城奔去。
“皇帝下的文書有多長時間了?”文涵側頭,眼神越過跪在床前的元晨,看向窗外,殿內的帷幔被冷風吹的輕輕搖曳,就像是文涵的意識一樣微微搖晃。
“已經有一個月了。”元晨看着文涵蒼白的臉色和泛着幹皮的嘴唇,帶着顫音道:“大娘娘是在等什麽人麽?大娘娘告訴兒子,兒子這就去找了來。”
文涵收了視線瞅向元晨,嘴角剛一動,嘴唇上立馬沁出了一滴鮮紅的血珠,元晨拿着帕子輕輕擦了擦就聽文涵道:“我在等雪,等雪下了,我就該走了,幹幹淨淨的走,什麽也不要了。”
“大娘娘要去哪裏?”
“去哪裏呀?是啊!去哪裏呀!我能去哪裏呀!劉美……劉美說會帶着我走遍大元朝每一寸土地,可他卻把我關進了這座籠子裏……”文涵說的累了便閉了眼,元晨一慌,提聲叫了幾句,文涵皺了皺眉,不情願地睜了眼,道:“吵死了,我想休息一會兒,你下去吧!”
元晨卻似充耳不聞,依舊跪在那裏,文涵無法,只好笑了笑,道:“放心,你大娘娘還死不了,我是真的困了,想睡覺了。”
“真的?”
“真的。”
得了文涵的保證,元晨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當元晨回到自己的承德殿,就聽內監來報說邙族派了人過來,說是帶了上好的藥材來看望文涵,元晨看了看天色,冬日,天黑的晚些,雖沒有用晚膳,可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想起文涵的臉,元晨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讓內監帶邙族的使臣進了大殿。
元晨召集了太醫院和一衆大臣到承德殿,一番研究,都覺得邙族人說的治法雖然危險但也可行。在他們争論其間,元晨站在承德殿書桌旁的窗口,那個位置元休就經常站在這裏,元晨也喜歡站在這裏,他站在這裏總是會想元休站在這裏的時候會想些什麽,即使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可元晨還是覺得他和自己的親生父親無異,他那麽的喜愛文涵,現今文涵得了病,他在天上難道就不會難過的麽!
“雪……”
承德殿內,元晨突然高興地叫了一聲,殿內的人都看向那窗口,夜空中緩緩飄下的不是雪花又是什麽。
元晨心裏一喜便轉了身朝門口跑去,一邊說道,“都去大娘娘的鳳栖宮。”
大殿的人都陸陸續續地跟随元晨走了出去,阿沙翰看向那窗口,窗外的雪花悄無聲息地飄下。
“公子?”
身後的随侍輕輕叫了一句,阿沙翰微微一笑,心想他一會兒就能看見她了,不管她是什麽病,他總是要想上辦法讓她好起來的。
當一衆人趕到鳳栖宮的時候,只見文涵披着厚厚的大麾坐在大殿的門檻上,她的頭依着門柱,閉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她的身後跪着伺候她的侍女,安靜的就像是一幅畫。
元晨在大殿的石基下就停了步子,他扭身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便輕聲輕腳地走到了文涵的身邊也坐了下來,輕輕喚道:“大娘娘?”
文涵的嘴角含笑,像是夢見了什麽開心的事,元晨想起邙族人上供的藥材,便伸手輕輕推了幾下文涵的胳膊。
看着輕輕栽倒在自己身上的文涵,元晨覺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一刻的停頓,心跳也在那刻沒有了跳動,顫着手撫上文涵的臉冰涼一片。
“大娘娘?”元晨輕聲又喚了一句,茫然地看向那班大臣,“太醫,太醫……”
元晨被內監扶到一旁,看着被太醫們團團圍住的文涵,元晨顫 抖着跪倒在地。雪花在地上已經薄薄地覆蓋了一層,阿沙翰站在雪地裏,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雪,而天上的雪還在下着。
文涵被人擡進了寝宮,阿沙翰走上石基來到文涵坐過的地方,門柱腳下靜靜地躺着一柄手鼓,阿沙翰彎腰撿了起來,其上已經沒有了溫度,在手柄處清楚地刻着一行小字:元休贈與烏雅。
元晨跪在床頭,看着文涵的容顏,她微微笑着,仿佛只要元晨輕輕一叫她就會坐起來告訴他,她不會死,她還要等着看雪。
“你們都下去吧!”元晨輕輕說了一句就起身坐在文涵的床沿,把文涵的手放進被子裏。
大臣們面面相觑都唉聲嘆氣地離開了,阿沙翰站在那些大臣的後面,他看不清文涵的臉,不知道她去世的時候是什麽樣的神色,不知道她拿着他送給她的手鼓是什麽樣的神色。
“大娘娘走的時候說了什麽?”
“她說她和先皇把這個地方好好的給了你,你要好好的守住。”
“蕭雲,大娘娘真的恨父皇麽?”
蕭雲看向門口,那個帶着帷帽的人腳步停了下來。
“恨。”
後夜,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積雪已經沒到了腳脖子,阿沙翰站在驿館的庭院中,呼呼地冷風從耳邊刮過,雪花黏在他的睫毛上有些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眨了眨眼,睜眼時就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人,他穿着黑衣,手裏拿着長劍,在滿是白色的庭院中異常醒目。
“她等了你半個月,可是你沒有來。都說邙族的長老阿沙翰與他的妻子恩愛無比,還育有一子,她最初還不信,非要去看上一眼才成。”
“她回到盛京以後便得了病,她說等她病好了,就要去邙族找你,不管你是不是有妻有兒,她定要攪得你不得安生。皇上廣招名醫的榜文下發半個月以後,她開始不吃藥,每頓飯也吃的極少。”
蕭雲走到阿沙翰的身前,看着他臉上的膿包,嘲蔑地一笑,道:“愛她的是元休,元休既然死了,你就不該讓她知曉你的存在,說到底,是你害死了她,如今假惺惺地跑來,若是她還在世,當真是要嗤笑了你的。”
蕭雲不知是什麽時候離開了,阿沙翰卻依舊站在那裏,直到他的雙腳失去了知覺,他才僵硬着雙手撫上自己的臉頰,費力地扯了幾下,終于找到那處缺口,把手裏面具扔到了地上,從懷中拿出那個手鼓,試着撥動了幾下,聲音如舊,只是再沒有人用它來唱出動人的歌謠了。
“你親手喂我喝下斷子湯就該知道我終身不育的,烏雅,你還是那般的不相信我,讓我一人在世間煎熬啊!為什麽不等等我呢!”
文涵出殡的那天,驿館的邙族人找了阿沙翰一整天,文翰下葬的時候,有人發現棺材有被動過的痕跡,那人将事情禀報給了負責出殡事宜的楊舒同,楊舒同看了看蕭雲,等那人出去後只來得及看了一眼蒼茫的天空便再也沒有睜開過眼。
“這麽做當真好麽?”
蕭雲将長劍收鞘,看也未看地上躺在血泊中的人。
楊舒同兩只手背在身後,他的腰微微地弓着,步子有些沉重,聞言,默了默,嘆了一聲才道:“她早就料到了吧!”走了幾步,又看向外面紛飛的白色,嘴角輕動了動,帶着零星的笑,道:“或許這才是她盼着的。”
聞言,蕭雲只愣了一愣,竟也扯了幾下嘴角,然後是一聲長嘆,看着陰沉沉的天邊,自語道:“你死了也想與他一起……”,話語一頓,蕭雲斂了臉上的自嘲淺笑,“文涵,世事難料,當真能盡如你願?”
夜□□臨,盛京城外的山道上一輛馬車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地慢慢走着,那坐在車外趕車的人臉上盡是膿包,讓人不忍直視,他牽着缰繩似是放任前面的馬兒自己行走,雖然颠簸,可看的出,他已放慢了速度盡量減少那些颠簸。
馬車行到拐彎處,那人扯住了缰繩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燈火通明的盛京,眼神移向身後的車簾,他的嘴角緩緩露出一絲笑意,然後頭也不回地又走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