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欽哲是在四更驚醒的。

一排長鋪的窗外突然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沒有丁點兒停頓,“吱呀”一聲門開了,緊接着,一抹燈火如鬼魅一樣竄了進來,匆匆越過長長的床鋪上躺着的人,徑直走到了他們此行要找的人面前。

方才還落針可聞的房中,一時間,似乎每個人都醒了。

深夜之中這般陣勢,究竟是哪一個人要捷足先登,受了聖上的寵幸?所有人都在忐忑的等待着一個未知的答案。

慕容欽哲一睜眼,只見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個打燈的灰衣宮侍,那宮侍身後,則站着一位面無表情的紫衣宮侍,來頭不小。在這宮中行走,誰人不知,紫衣宮侍是貼身服侍皇上以及太後那兩宮的專屬侍從?

慕容欽哲心中一緊,不敢失禮,連忙坐了起來。

灰衣宮侍打量了已然驚醒的慕容欽哲一眼,壓低了聲音:“公子,快快更衣,随奴婢入宮。”

倉促間,慕容欽哲十分錯愕,迅速的穿戴好,心裏無法抑制的砰砰砰直跳。

如此時間,如此詭異的宣召。

福兮?禍兮?

跟随着宮侍們快步在這宮內游走,很快,他的疑問就被解開了。

穿過了幾座清冷的宮殿,匆匆游走了不少個回廊,他終于在月色西沉時被引領到了宮殿深處的一處院落門口。

擡頭一看,那院門上正正挂着一個牌匾,三個遒勁的草體字 ——“前麟殿”。

那紫衣宮侍沒有停步,慕容欽哲當然也不敢停步,深吸了一口氣,硬着頭皮随着宮侍走了進去。

這時候,天色已然有些微亮。走到院中正廳之前,兩簇巨大的長壽花壇中央,那紫衣宮侍突然回頭,掃了他一眼,一開口那細聲細氣的嗓音着實就令慕容欽哲難忘,“在這稍站着”,宮侍吩咐道。緊接着便快步走進了正廳,透過窗紙,一盞盞明燈依次點亮。

約莫過了小半柱香的時間,那紫衣宮侍才走了出來。出來時,面色已然緩和多了,少了先前的那番清冷,眉目間多少沾染了些煙火的光澤。他站在門臺前朝着慕容欽哲招了招手,細長的嗓音喚道:“過來。”

“這是哪裏?”慕容欽哲無法抑制住滿心的不安,快步走到他身邊,終于輕問了一聲。

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此來的用意。昨日驗身之後,衆目睽睽之下的恥辱究竟會将他引領到什麽地方,這一刻他有些沒了主張。

“這前麟殿是當朝太後的寝宮”那宮侍十分淡然的掃了他一眼,神情中帶着一股自然的高不可攀之色。

“啊——”慕容欽哲只覺得一種窒息的嘆聲生生卡在了嗓子眼裏,一時間腳步都邁不開了。

此番入宮之後難道不應是先見到聖上麽?怎麽……怎麽會是太後?

“進去吧,太後要見你。”

那紫衣宮侍并沒有留給他什麽思考的時間和餘地,促催了一句,便掀開了金絲繡錦門簾,迎了他進去。

慕容欽哲只得照辦,幾步進殿,“砰”的一聲,便恭敬的跪在了內殿的紗帳前。

殿中香爐裏不知燃着什麽幽香,袅袅揮發,混雜在呼吸之中的香味讓人漸漸覺得心跳加速。

“你就是慕容部,慕容欽哲?”

許久之後,紗簾之後響起一個沉穩又透着幾許尖利刻薄的女人聲音。

慕容欽哲不敢擡頭,輕聲應道:“回太後,是……”

他一時間不知有些如何自稱,原本他話到口邊,應當自稱“在下”,可皇宮之內等級分明森嚴,昨日訓導的宮侍說過,任何時候見到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都要謙卑的自稱“奴才或者奴婢……”,可這“奴”一字,此時此刻,慕容欽哲卻如何也開不了口。

彷佛,就在這麽一瞬間之中,他又回到了大漠之中,望着父親站在沙丘之上彎弓射獵,長弓向日,英輝飒然。他徒單部,何曾幾時,出過如此奴性……?

慕容欽哲明白,這是一個如今可以斷滅他生死存亡的聲音。

但,低頭,原來是這麽難。

即便他曾認為自己已然做好了複仇的準備,能夠忍受任何的踐踏,只為心願得償。

他沒有自稱奴婢足足讓那紗帳內的聲音停頓了半響,半響之後,又一句緩緩的逼問,使得慕容欽哲胸口壓的生疼。

“昨日宮中驗了,說你曾産育過?”

“沒有。”他臉色煞白,斬釘截鐵的道。

“什麽?”那女人的聲音高了幾度,顯得十分不滿。

“沒有”往事的回憶幾乎可以頃刻之間就将慕容欽哲撕成一片一片,他內心惶恐的掙紮了起來,卻在嘴邊說出了最由心的話,“我不記得了……”

“呵呵,你還真是……”

紗簾之後的人似乎站立了起來,向慕容欽哲走了過來,因為他聽到了沙沙的緩緩腳步聲。

生死于人,聽天發落吧。慕容欽哲似乎本想為自己争取什麽,可看着身邊宮侍都規規整整的站在兩側,衆目睽睽之中,他又在一剎那不再想為自己争辯分毫。

他沒有産育過。上有天靈,下有厚土,皆可鑒證他此言非虛。他為什麽要背着這大梁國罪責論死處以極刑的風險去産育兒女呢?為誰?值得麽……?

當他回過神,只見面前站着一個女人。

慕容欽哲稍稍擡頭,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模樣。

衣着素雅,披肩上繡着團簇的銀線桂花,未施脂粉,但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像是深刻在那眼角眉梢。面相皮肉微垂,一看就是已然過了女人最好的年華。

原來她就是太後。當朝聖上的生母。

自從虐殺常明漣之後,這皇宮之內已然許多年沒有此般男色了。郭太後靜靜端詳着面前跪着的年輕男人,長發如瀑,目若點漆,眉目嘴角都像雕刻一般精致細秀,膚色白皙仿若膏脂般柔潤,身材颀長,當真是一等一的姿色,不世出的雍容氣韻。這般可人兒,皇上大概想不愛上,都難。

眼前人,正是比當年的常明漣還更勝幾分。

這些年郭太後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過的極為舒心,滄海桑田光陰變遷,除了紀連翰這一支血脈殘存之外,偌大的皇宮中,常明漣的痕跡早已被全然抹去,彷佛不曾存在過一樣。他的屍體也早已被挫骨揚灰,所葬無處,任憑他從愛寵之癫淪落為孤魂野鬼。郭太後早已懶得回想往事,可今時今日,這個男人跪在他面前的一刻,忽然,有些什麽,被莫名的喚醒了。

身為一個女人,她很難想象當年先帝是如何愛上常明漣并且漸漸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讓他萬千寵愛聚集一身。情/欲當先,這碩大的皇宮之中,所有的女眷嫔妃都成了陪襯。

他獨占了先帝的身心不說,還孕育了子嗣。皇子翰的降生,讓所有嫔妃感到心驚,這大梁國中已然多代沒有了男妃生育的事情,依照祖訓,這般出生的皇子身份尊貴自然不言而喻。

郭太後時下不缺皇孫或是孫女,但她實則想要一個出自男妃血脈的皇孫,彷如皇子翰那樣。既然紀連晟無意自己孕育子嗣,這份念想,自然只能通過一個合意的男妃來達成。

郭皇後一個眼神,立即有侍女托着一個銀盤走了上前。

慕容欽哲看看那盤子上,滋滋的冒着一股灼熱的煙氣,正是一個灼燒着的火熱銅章,上面不知刻着什麽字。

“你說你并沒有産育過?”郭皇後冷笑道。

對于一個能夠掌控天下之人生死的人而言,同情和憐憫從來都是奢侈的。

慕容欽哲已然肯定了回答了兩次,不再多說,只是跪立無言,等待命運的決斷。

他篤定自己沒有産育過,也不願再回想被關進那棺材之中的任何一個片段,因為那是有如淩遲一般的蝕骨之痛。

“既然你說你并沒有産育過,那也就不便牽連你的部落。只是,你和昨日那判官之中,必有一人說了假話,既然不是你,那……便是他?”

郭皇後盯着面前男人的反應。他的神态沉靜,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十分自若,即便臉色有些蒼白,蒼白之中泛着幾許潮紅,整體看去,還算是自若。

就算他在強撐,這般的狀态,也已然是相當了得的心力修為。

“他說了假話。欺君,就必須死。”

郭皇後一句話,那判官的命數似乎已然落地。

“你說的,也未必就是真話。不是?”她笑着,輕輕勾起了面前慕容欽哲的下颚,讓他的眼神正視着自己。

“這是皇宮,不是讓你失了分寸的地方。既然你以待罪之身進來,就應該知道,如此欺瞞聖上必要受到懲罰。”

慕容欽哲對着她的目光,忽然正色道:“太後大概從來沒有相信過人,沒有體會過信任的感覺吧。”

他這般凜冽锵然的一句,倒是冷不丁的将郭太後震懾了住。

郭太後神色一凜,手指一僵,臉上的冷笑凝固的好不自然。

雖然他的反抗在她看來是這般徒然,但能夠如此氣勢在她面前做出反抗的人,過去的幾十年間,屈指可數。

常明漣仗着先帝的寵愛從來就沒有将她放在眼裏,而此刻眼前的男人,即沒有傾世的隆寵,又沒有震懾內外的家世,他憑什麽如此忤逆自己?

“皇上不會要你,你這一生,即便不死,也不過就是個任人踐踏的雜役!”

郭皇後冷道,一掌就掴了過去。慕容欽哲的唇邊登時印出了幾許血跡。

慕容欽哲狠狠的甩開了目光,他已然意識到自己将要經歷了什麽,但他不能死,他還沒有一雪恩仇,他怎麽能如此輕易的就死去?倉惶的吞咽了這個女人對他的侮辱,他才發覺自己的身體被身後的宮人頓時鉗制住,那女侍正拿起那一只銀盤中的銅印,就這樣一步步的離近了他的臉。

“不!——”巨大的恐懼襲來,慕容欽哲跪地的身體一軟,又反射性的僵硬彈了起來。

他不能破相!他不能破相!!!他的容貌和身體是他僅剩的翻盤資本……難道不是麽……?!

然而,反抗是無力的。命運是既定的?

“滋——”的一聲,那俊秀白皙的臉似乎被烹煮了一般,泛出一股燒焦的肉味。

“啊——!!!”慕容欽哲捂住臉,撕心徹骨的疼痛簡直讓他感到了一種被撕碎成千片萬片的絕望,倒在了地上,哀號出聲。

郭皇後看着瑟縮在地上的男人,終于滿足的露出了一點笑容,輕輕彈了彈手背上的衣塵,漫不經心的道:“行了,既然成了這幅模樣,就留在我宮中吧。呵呵,總不能将你送回給慕容耶索托,若是那樣,他會怪罪哀家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文停更了五年啊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