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你看那人間世上,從來離別多歡聚少。大丈夫當求那紫蟒常踞,覓那萬古封侯,不該空守故園終老……”

是夜,清遼城。

璋王府幾百年的紅木戲臺上,且看那長髯持重的黑衣末角兒字正腔圓的将戲引起,一句唱出,餘音繞梁。

銅鑼、铙钹瞬時合擊相奏,漸而加進的樂器立即烘托出風聲流水、波濤起伏,彷如那劇中人糾結忐忑的心境一般。

哥舒寶珍坐在看池的上席中,在她身後錯落的坐着王府中的家眷,只是她身旁的座椅卻還是空空如也。

戲都開場半天了,紀連翰還壓根兒沒入座。

這戲,名叫《尋夫記》,是哥舒寶珍專程點的一折。她看這戲的蘊意好,本是想借此機會敲打敲打和自己關系大有緩和的夫婿。

誰知道,紀連翰見着這戲名便只覺得她無聊。整整一夜,都在和他的幾個幕僚一起商議事情,直到這戲快結束了,人還沒出現。

哥舒寶珍叫人去請了兩次,未果。直到第三次,紀連翰不勝其煩,看這夜也深了,才遣散了衆人,慢悠悠的從書齋到了戲樓。

似乎這京城中歷代的璋王都愛聽戲,幾百年來,戲樓修葺、翻新、加蓋多次,如今是富麗堂皇流光溢彩,在京城的私家戲樓中首屈一指,與紀連翰萬人之下的身份十分相配,僅次于皇宮中的鳳儀閣。

璋王一到,戲臺上的角兒們便演的更帶勁了。

哥舒寶珍見紀連翰終于是賞臉來了,心中竊喜。紀連翰卻壓根兒沒看她,只是好奇那今夜那臺上的旦角兒究竟姿色如何?

都說這披香班的旦角兒翠瞳,是清遼城裏新近的一等一絕色,聞名不如見面,今夜算是一睹芳姿了。

只見那戲幕一轉,一位旦角兒新婦正坐在那小小軒窗之前,神思黯然,低低吟唱着:“自從你我天各一方,鬓發為誰梳妝?簪釵生暗塵,如我誤青春。鏡中細發青絲終染雪,孤鴛形單影只難度夜。唉——”

一段唱詞像是碰觸到了哥舒寶珍內心的部分,她倒是有幾分感同身受,不禁提起了手中的絲帕子,擦了擦眼下那若有似無的淚珠。

這種自哀自憐的戲路可不是紀連翰的心頭好,他寧願看那武生嘶吼着來去大戰幾百回合的戲碼。

正覺得百無聊賴,戲樓側門的門簾被“唰”的翻起,一個褐衣侍從疾步的走到他身邊,呈遞上了一封信。

在璋王府,這種褐衣侍從只會遞來監控宮內的消息。

紀連翰神色一斂,拿過信,拆開。

白紙上的幾排黑字赫然告訴他一個令他十分不痛快的消息。

他的哥哥冊立慕容欽哲為少使,并且寵幸了他。

他的哥哥……終于……占了曾經屬于——只屬于自己的人。

他的哥哥……!

紀連翰那張素日裏桀骜冷漠的臉,似乎一瞬間就氣的猙獰了起來。

他掌中一緊,就狠狠将那張信紙揉搓成了一個球兒,繼而,在他掌中化成了糾纏淩亂的絲縷。

哥舒寶珍一轉頭看到紀連翰的神色,吓壞了,究竟發生了什麽?

那戲臺上的角兒們對臺下的變故一無所知,只是十分投入的繼續演繹着方才的戲曲。

此時,只聽那旦角兒,扶了扶眉鬓,柔媚又凄婉的唱道:“一別經年杳無音信,往事難回首,無端暗裏神傷。有道是天羅地網,也難覓那負、心、郎……呀,負心郎——”

“夠了!”紀連翰一聲怒喝,一掌就差點兒将身旁的桌案震碎。

王爺的怒喝聲恍如驚雷一響,瞬時臺上臺下的戲班演奏都戛然而止。

究竟怎麽了?自己唱的不夠好?

臺上的翠瞳素日裏不過是在戲樓和京城的大富之家演過,登臺王府還是第一次,和那些鮮花繁錦掌聲雷動比起來,幾時見過這種場面?!難道自己演的不好,不入王爺的眼?…… 想到這裏,她整個人都瑟瑟發抖了起來。

紀連翰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但方才那三個字着實刺痛了他的心,莫名的,讓他不可抑制的感到極度憤怒!

慕容欽哲今生今世,不是只該屬于他一人麽?

慕容欽哲不是心裏愛的只有自己麽?

他本該至死如一,不對麽?!

紀連晟……你幾乎拿走了屬于我的一切,現在,就連這麽個故人,你還要……?!他早被我操/過了,你不知道?不知道?!

只見王爺一發火,那披香班的角兒們都跟驚弓鳥獸一樣,在臺上頓時就要散了。

哥舒寶珍被弄得好不尴尬,忙輕聲問:“王爺,這戲不好看麽?”

“你自己慢慢看吧。”紀連翰冷着臉,擱下一句,便抽身離開了戲池。

他快步走回書齋,立即命人将方才遣回的幕僚們都叫回來。

短短不過須臾的時間,幾人就又一次都聚攏在了紀連翰身邊。

要說最近,朝廷上風波四起,皇帝早将紀連翰手下一派的官員摸的清清楚楚,這些人大多已經被皇帝明升暗降,奪了實權。

皇帝兵不血刃不過幾招,就已經大有架空璋王的勢頭。

若是在聽之任之,由着皇帝這麽做下去,怕是……再也難有回頭之路了……

除了……接受封疆。

周擇看着紀連翰,實在是急在心裏。他們一幹跟着王爺的人,在朝廷裏如今是越來越難做了。

“王爺,您究竟怎麽打算?”

周擇苦口婆心,實在是見不得紀連翰在關鍵時刻如此兒女情長優柔寡斷。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這大梁國血腥的宮變例子,親王将在馬的皇帝拉下來,自己成功上位,翻翻國史也并不少見。

帝王之位,本來就是能者居之。

你給皇帝留餘地,他未必會給你留退路。

反複幾次遺失良機,以後要是再想回頭……恐怕……

“事不宜遲啊,王爺。若是決定封疆,就該立即離開京城;若是您不想封疆……那……”

周擇将“那”字說的彎彎繞繞,極有深意。

王爺不是沒有反心,他對屈居人下的日子早已受夠了!這點,周擇看的清清明明。

正因為如此,他才敢不斷放大自己的野心,去煽動王爺的心思。

紀連翰似乎一直在思考定奪,他幾步走到自己的劍架旁,雙手撫着那只絕世奇珍的笠影劍,來來回回。

一股殺氣,升騰而起。

紀連翰本就是在邊疆帶兵征戰多年的戰将,搞一場武力奪/權的宮變,只要他想做,根本輕車熟路。

“王爺,時不待我啊——一定要快——”

周擇又苦勸了一次。

突然,紀連翰“嘩”的一聲,狠狠将那劍身從劍鞘中抽出。

寶劍淩光四射,寒氣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