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連晟帶着朝臣們視察清遼城中祭天神壇的修整工程,忙碌了一天,這腳還沒踏進宮中,噩耗就悄然而至。
好好的兒子,居然一日之間落水死了?!
紀連晟憤怒至極,遣人将齊婕妤和元妃都喚來昭耘殿傳問。
齊婕妤只是哭,一個勁的哭,排山倒海的哭,神志都不怎麽清明了。喪子之痛實則錐心刺骨,她怎麽都沒有想到,命運的無常竟會如此輕易就落在她本就不怎麽走運的頭上。
元妃也像是受到了驚吓,畢竟這事是發生她宮中的水潭裏。她有些日子沒有見到紀連晟了,無端端出了一條人命,又是皇帝的兒子,她真是百口莫辯,難辭其咎。
皇子殒命自然同樣驚動了太後。紀連晟本就子嗣單薄,元妃的兒子沒成活,這眼看着只有兩個乖孫承歡膝下。太後看在這二皇子的份上,才有時對齊婕妤另眼相加,畢竟這宮中由來就是母憑子貴。
簡直晴天霹靂!
“都是些飯桶!連個孩子都看不住!”太後氣的心肝都要碎了,指着跪在地上的一幹人等,不停的大肆喝罵。
子嗣夭折,在宮中雖說并不少見,但多半因為疾病難以回天。
這種光天化日之下殒命的事情,即便翻透大梁國的皇家史檔,相信也并不多見,怎麽偏偏就會落到本朝頭上?
二皇子或許剛剛學步不久,十分頑皮,但怎麽會一眼沒看住,就落入水潭,丢了性命呢?!
那老嬷嬷已經吓的六神無主,什麽事都往思芳身上推。反正當時園中除了她就是二皇子,只看到思芳從旁經過,不是她推了皇子又會是誰?!
紀連晟靠在椅子中,靜靜的審視着跪在地上的元妃。
她一言不發,只是咬着嘴唇,隐忍之間,克制着所有的情緒。
齊婕妤為什麽會到元妃那裏?
兒子落水的時候,她們在做什麽?
元妃究竟有沒有讓思芳殺了他的兒子……?
紀連晟想到這宮中嫔妃們為了争寵,陽招陰招歷來無所不用其極。他用藥奪去了元妃腹中骨肉的生命,她難道就不會嫉恨自己?嫉恨齊婕妤這活生生的乖巧兒子?
“是她!老奴冤枉啊,太後明察!陛下明察……”
那老嬷嬷頭磕得像是搗蒜一樣,“砰砰砰——”不停,一個勁兒的對着郭太後和紀連晟推脫自己的責任。
“陛下,思芳只是經過那水潭旁的長廊,去給娘娘們燒水,真的沒有看到二皇子,更沒有推他!”思芳對于這種莫名的栽贓,實在怒不可遏。
但二皇子确實是在她們蕙和宮中沒的,而元妃和齊婕妤的關系也從來說不上太過融洽,陛下究竟會怎麽定奪?!
太後聯想到元家最近的變故,元妃失去一子的痛苦,聯想到這宮中嫔妃們曾經使用過的手段,沈聲喝問道:“元妃,是不是你讓思芳殺的皇子?!”
殿中裏裏外外頓時靜的落針可聞。
像是每一個人的呼吸聲,都清清楚楚的被銘記了下來。
時間,在這一刻,無比漫長。
元妃咬唇都要咬破了,她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诋毀。元家失勢、小産喪子、再無聖寵,這些她都忍耐了下來。但如今……這種無端的栽贓和诋毀,像是在試探着她人格的最後一道防線。
她實在……實在……無法忍受了。
她默默的擡起了頭,眼神十分決絕,冰冷而堅定。
一剎間,她對上皇帝正在審視她的眼神。
在這世上,誰都可以不懂我,唯獨你不能。
在這世上,誰都可以辜負我,唯獨……你不能。
因為我們彼此愛過。
“不會是芊芊”紀連晟看着她,一句話,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元妃像是喜極而泣一般,如釋重負,突然就流下了眼淚。
“陛下知我……”
她微微一笑,帶着眼淚,輕輕的說道。
紀連晟心中極痛,這兒子雖說不出在他寵愛的嫔妃膝下,卻也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如今,這麽突兀的就沒了,實在是……社稷之憂。
郭太後聽紀連晟這麽一句,也不敢輕易将這人命扣在元妃頭上。
宮中最近不寧,郭太後又氣又惱,總覺得什麽沖撞了自己。
“即便不是她殺的,也死在她的宮中,身為嫔妃難恕其罪!”郭太後恨聲道。這元妃膝下無所出也就算了,還莫名折騰死了一個皇子,荒唐!
紀連晟半響沒有再說一句話,看着面前這一幹人,心頭卻冰冷之至。
他的孩子死了,而這些人跪拜在這裏,不過是相互推诿責任。
有什麽比的上活生生的一條性命呢?
“都下去,這件事交給大理寺”紀連晟站了起來,他不想濫殺無辜,因為這對他而言,實在太容易了。
就是将她們都殺了,難道他的兒子能夠起死回生?!
他不想指責元妃,因為他看的到她心中的傷痛。
他也不想訓罵齊婕妤,因為喪子之痛,已經夠讓她癫狂。
他不能忤逆太後,因為長幼尊卑孝道為先。
他只能将這哀痛和忿恨,連帶這一日的奔波疲憊裝進自己的心裏。孤家寡人,慢慢忍受。誰讓他是這天下之間,最堂而皇之尊貴,也最理所應當孤獨的人呢?
皇帝不耐的揮了揮手,一屋子人在驚愕詫異之間,便匆匆退下了。
元妃原本還有話想對皇帝說,但見到紀連晟鐵青的臉色,還是知趣的先退了下去。
郭太後坐在椅中,不斷的嘆氣。一會兒,又流了淚。折騰了半響,見皇帝就是不和她說話,便由着侍女扶了出去。
紀連晟突然覺得很累,身為帝王,他對這突如其來的世事無常也實則毫無反擊之力。他必須再以一個父親的名義,埋葬一次自己的兒子。
光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就像爛了窟窿一樣,呼呼的向裏刮着刺骨的冷風。
難道真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紀連晟不堪的用十指捂住了眼睛。
他忍不住眼中的淚,卻不想在這世間有任何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哀痛。他像一個受了傷的困獸一般,囿于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裏,獨自感知一切。
偌大的殿中,似乎只有玉漏的聲音。點點聲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訴着他,時間是永遠在不停流逝的。
一切,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成為回憶。
齊歌作為一直在皇帝身邊伺候的人,目睹着皇帝親歷的悲哀劫難,不知該勸什麽。正踟躇良久,卻見慕容欽哲帶着曲六來了。
想必他是聽說了宮中發生的禍事。
近來這兩個多月,慕容欽哲是皇帝最親近的人;長年殿,是皇帝最常去的地方。
像是彼此之間的默契一樣,他輕輕的、輕輕的,幾乎沒有腳步聲的走了過去,走到了皇帝的書案前。
他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微微俯下身體,握住了皇帝覆在眼睛上的手。
只是這周身氣息的味道,紀連晟便知道是慕容欽哲。
這段日子,他對他身上的氣息,已經十分熟悉了。
“陛下……”
慕容欽哲望着紀連晟,幾乎目光交觸的一剎那,皇帝便能感受的到,他的體諒和溫柔。
一雙通紅的眼睛,無言的告知了他心中的哀痛。
慕容欽哲失去過孩子,這種痛苦,他十二分的明白。
他知道,這世間最珍貴的,有時并非語言的開解,而是無言的陪伴。
此時此刻,他就是想陪着紀連晟。
即便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只是兩個人靜靜在一起,也是好的。
“朕沒事……”
紀連晟拂開了慕容欽哲的手,恍然的側過頭,輕輕一句,像是還想掩飾自己心中的痛苦。
“咳咳——咳——”
他突然猛咳了起來,一手扶住椅背,幾下咳過去,不但沒有平複,反而越來越厲害了。
慕容欽哲和紀連晟相處的這段日子從沒見他這麽咳過,一時間,也吓了一跳。
“藥!”紀連晟捂着胸口,艱難的開口。
站在一旁的齊歌見狀,不知拿了什麽,幾步沖過來,慌忙遞給了紀連晟一個玉瓷瓶。
瓷瓶中倒出的藥丸,瞬間就被紀連晟如數全都吞咽了下去。
慕容欽哲看的心中一驚。
紀連晟吞藥的熟練樣子完全不像是突發急症,而像是宿疾重犯。
他究竟怎麽了?
“陛下可好些了?”慕容欽哲扶着他,忐忑又關切。
稍過須臾,紀連晟的臉色才轉還一些,但還是十分蒼白。
“好多了……”紀連晟清了清嗓子,理順了氣息,他原本明亮溫和的聲音,頓時變得沙啞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