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宮中比風傳的更快的,就是消息了。

皇帝留宿莫哲的事兒,天還不亮,就在宮中傳開了。當然……這也難免少了長年宮。

賀九初聽小太監一句話,眼神就凜了一下,皇帝陛下在這個節骨眼留宿了莫哲,實在非長年宮之福。

但轉眼一想,這天下之大,又有誰能做帝王心頭的主宰呢……?

皇帝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說的準麽……?

他苦笑着搖了搖頭,拿着金盆中混好的溫水和幹淨的布巾,徑直去伺候慕容欽哲梳洗。

踏進了殿中,才看見慕容欽哲已經醒了,自己更衣完畢,只是側身靠在床邊,臉色有些蒼白。

這一大早……又是怎麽了……?

賀九放下手中東西,連忙上前,關問道:“少使,是不是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

慕容欽哲斂了斂神情,他對自己的性情從來克制,淡淡的道:“沒有。”

事實上,他從頭到腳有哪一部分,時下是真的舒服呢?

這一胎,委實讓他難受的要命。

慕容欽哲緩緩站起來,走到桌前,自己将潔淨的布巾浸透在了溫水中。

懷胎之後,他的手指越發消瘦,骨節在皮肉之下頭十分凸顯,浸在水中,顯現出一抹溫和又脆弱的模樣。

“陛下交代了,要讓奴才們陪着您多動動……,今日天氣好,少使……”

賀九在一旁遞給慕容欽哲新鮮的沉香皂粉,一邊道。

慕容欽哲站在桌邊,看着自己水中的雙手,明顯能覺得自己的肚子已然長起,要頂到這桌緣的輪廓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推着人向前行,永不回頭。

“陛下呢……?”

他忽然有些失神的,淡淡一句。不知在問誰。

自那一日回到長年宮後,紀連晟便再沒有來過。慕容欽哲不知是不是自己那晚到底沖撞了皇帝陛下,還是……?

賀九眼神輕輕一晃,看着面前的少使,想想該不該将聽到的事兒都全盤托出?可又覺得,這樣做似乎有些殘忍……

慕容欽哲沒有再多問,像是根本不期待任何答案一樣,只是用手将布巾扭幹,拿了起來,仔細的擦了擦臉。

正在兩人陷入沉默的時候,窗外傳來的腳步聲。

“阿九!”曲六一路小跑過來。

“嗯?”賀九聽他那聲音急切,大清早的,不同尋常。

他連忙快步出去,曲六剛好正正将要撞上,一止步,喘着氣道:“太後那邊有傳少使,讓立即過去……”

太後?傳少使?!

賀九一皺眉,打量了一下院落,活裏雅見他們二人站在慕容欽哲的寝殿前,也立即走了過來。

院中的風,忽然莫名的大了起來,揚起樹上的枝叉,枝叉上蕩起風沙……

賀九是遵照皇帝的旨意來服侍慕容欽哲的,自然前前後後不敢怠慢。但這些日子以來,太後還從來沒有主動的召見過慕容欽哲一次。

确切的說,是從那次賜死後,她還沒有……這般主動的召見過慕容欽哲。

賀九心頭有種不安頓時擴散開來,剛提起了去向皇帝禀報的念頭,卻又生生想起了昨夜他留宿塔塔莫哲的事兒。若是真這般緊切的去了……似乎,不恰當。

“太後為什麽招少使?”賀九問。

曲六一臉難色,道:“我怎麽知道?!一大早的,就派人來通傳了。”

“陛下呢?陛下知道麽?”

“……”

賀九見曲六也是一臉茫然,擡眼看看天色,日頭突然被一層雲遮蓋的嚴嚴實實,沒有煥發半點兒光亮。

“少使眼下經不起折騰,這事兒……怕是……”賀九回頭,透過細密的錦簾看了看殿中的慕容欽哲。

“再怕是……太後的吩咐的,也得去啊。”曲六面露難色,難道這後宮中太後是能敷衍的麽?

慕容欽哲梳洗完畢,走到榻前,握起一卷書,細讀了起來。

他倒是不在意這幾個人在門前嘀嘀咕咕些什麽,他答應過陛下會好好增進學識,于是日複一日,他都會盡力讓自己兌現諾言。

活裏雅走到賀九和曲六身邊,雖然他不是這宮中的老人,但在部落中他也曾一直侍奉大汗,世事浮沉見的慣了。僅憑面色,活裏雅心中就有點不詳的預感。

賀九看了活裏雅一眼,他知道自己身為奴才,即便有再多的擔憂也不可為主子做主,逾越了本分。他轉身進了寝殿,走到慕容欽哲身旁,輕道:“少使,太後請您去一趟……”

慕容欽哲挪開落在書卷上的眼神,有些意外的問道:“太後為什麽讓我去?”

自從那一日,那一杯萬世光明酒之後,這段日子皇帝一直将他保護的很好。

慕容欽哲下意識的一手輕輕摸上肚子,像是要保護什麽似的。

“奴才不知,但确實……是方才來傳報的……”

在慈恩宮的那段日子還歷歷在目,太後賞給他的一字更是刻在臉上讓他永生永世刻骨銘心,此仇似海。

如今她又在打什麽主意……?自己肚裏的這個骨肉嗎……?

不——!

“陛下在哪?”

慕容欽哲聲調突然提高幾許,像是反射性的要保護自己一般。

“陛下在宮中……但……”

賀九說的有些猶豫。

“怎麽了?”慕容欽哲回頭看他,眼神極冷。

賀九沉了一口氣,又像是深深嘆下一口氣,才道:“陛下昨夜留宿了那塔塔部的莫哲殿下……”

慕容欽哲本就冷冽的眼神,一句話的功夫,就像是冰川凝固住了一般,寒冷的讓人窒息。

也對……

也對啊……

這天下都是他的,這宮中……又有誰……試問,不是他的……?

那些人還不知如何渴望着要爬上那龍榻呢,不是麽……?

或許身随心動,腹中狠狠的一踢踏,讓慕容欽哲驟然擰眉。

陛下啊……陛下……

慕容欽哲捶了捶腰,才勉強能将身子站的更直。

他不想彎腰,也不能彎腰。

事實上,在命運面前,即便有再多波折,他也不願做一個彎腰屈膝的人。

“為我更衣,我要去見陛下。”

慕容欽哲無視任何在情感中的寬容與大度,也無視這宮中洶湧而來的嫉妒與嘲諷。

他們之間,永遠,容納不下第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