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了兩次,烈日之下,即便是這宮內的奔波,也讓慕容欽哲稍感疲憊。

慈恩宮的地界,他并不陌生。這卻是一個清遼宮中讓他心痛的地方。

他的命運在這裏……完全被扭曲了……

觸目了一眼那高高懸起的牌匾,慕容欽哲只覺得臉上那被烙上的字立即火辣辣的疼。

這是他終其一生無法掩藏的傷口,永遠赤/裸/裸的暴/露在所有正視他面孔的人眼前。

“少使,陛下确實已經到了……”

賀九打了個前瞻,探頭看了看那院中的禦驕,趕忙回頭來報。

果然不出所料……

慕容欽哲扶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從驕中出來。他寧神定氣的看了看慈恩宮的牌匾,偌大的三個字,一撇一捺,一勾一劃,都像是大開大合的蹊跷命運。

天下……何為“慈”……?

天下……何為“恩”……?

既然無此德行,又遑論這“慈恩”二字遮面蓋頂……?

慕容欽哲冷冷笑笑,這是虎穴,但既然他已是皇帝的人,便不得不入。

太後宣他來,怎麽會有好事?

慕容欽哲下意識的摸了摸披風下的肚子,像是通過安撫這小小的生命,來安撫自己的心緒。

在這清遼宮中,他孤身一人。

除了皇帝那點兒朝夕不定的恩寵之外,無所依靠。

命運的莫測,在于人少有能做自己真正的主宰。

即便如今當朝帝王給了他腹中子嗣,給了他溫柔的撫愛,給了他名分……然而,感情終究還是說變就會變的。

若是一生都要老死在這宮中……有該真正如何……立足……?

慕容欽哲一步步向前邁着,一面面在腦中思索着。

與上一次被關在這宮中時的光景際遇早已是天壤之別了。但,他始終還是這母子二人手中的落子罷了……

“答應我……殺了……太後……”

他向前一步,踏上臺階。

光,很烈。灼燒在他的皮膚上,汗珠很自然從鬓角中滲了出來,密密麻麻的布滿了他的雙鬓。

慕容欽哲望着臺階上的大殿,耳旁、眼中完全忽略了周身所有誠惶誠恐的侍從。

而那對無光的雙眼,始終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在他曾經瀕死的一刻時,他答應過那個鬼魅,來日要殺死太後……

可那鬼魅口中的太後……是郭太後麽……?

若是的話,他/她是誰?

為什麽要殺太後……?

“咚——”一聲清脆的銅鐘聲,打斷了慕容欽哲的思緒。

他已然站在了正殿之前,目光向裏一望,便清楚的看到那殿中坐的幾人。

原來這是太後設宴,席間有皇帝的嫔妃,亦有皇帝的公主和皇子。

本是家宴,可是在慕容欽哲眼中……卻甚為陌生疏遠。

紀連晟一身閑服,坐在太後身邊,懷裏抱着一個小小的女孩兒,臉上盡是滿足的笑容。

慕容欽哲只是看了一眼,心就不自覺的痛抽了一下。

皇帝确實不缺女兒……,他也從來沒有見過皇帝這般滿足的笑容……

“禀太後、陛下,慕容少使到——”

侍從一句話,倒是提醒了紀連晟幾分,他一擡頭看到慕容欽哲站在殿門前,連忙換了個手抱起了懷中的女兒,對着慕容欽哲略略點了點頭。

皇帝的神情微妙,慕容欽哲便徑直跪地行禮。

他不想跪,但衆目睽睽之下,他必須跪。

“慕容欽哲——見過太後、陛下——”

他的聲音不大,完全掩蓋在了四周嫔妃言談和孩童嬉鬧的聒噪中。

郭太後在上座中一語不發,面無表情。

倒是皇帝怕他跪着傷身,擡了擡手,示意他起來。除此之外,紀連晟并沒有說什麽。

賀九連忙引着慕容欽哲去席間就坐,他的位置極為靠後,與親近皇帝的嫔妃甚至其他男妃,都無可比及。

慕容欽哲心中早已有準備,并不詫異,此時不安分的,只有他腹中的胎兒。

他扶着桌幾剛剛盤腿坐下,一擡頭,便看到了對面那可月澤于投射來如箭一樣、恨不得撥了他皮的目光。

慕容欽哲知道自己時下是這衆矢之的,也不躲閃,只是靜靜的環顧四周,看看這席間究竟還有誰。

很意外,并沒有皇帝先前的寵妃——元妃。

只是皇後本人,還是如同落寞無言的影子一般,端坐在太後身邊。

這……就是他曾經的婚姻麽……?他是怎麽忍受過來這如同雞肋一般的婚姻……?

慕容欽哲坐在殿中最遠的角落裏,審視着帝王曾經的婚姻,心中不禁感嘆。

帝王也有帝王的不得已。

但無論這些個嫔妃如何,皇帝喜愛懷中的公主,則是顯而易見的事兒。

這是一次閑散的家宴,并沒有什麽聲勢浩大的儀仗和禮官。

郭太後見慕容欽哲終于遲遲不情不願的來了,一劃手,便讓侍從們張羅着上菜。

“陛下很久沒見細雲公主了吧……”郭太後眼睑堆笑,看着紀連晟抱着女兒的樣子。

“是啊,她長的真快。”

紀連晟感慨道,一手點點了她的小鼻尖兒。

小公主一見父皇逗她,更是蹭在他懷裏近了幾分。

“陛下要多抽時間陪陪她們才是……”

郭太後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清茶。

“嗯”紀連晟點點頭,呵呵一笑,對着齊歌道:“平日有空就将孩子們帶到朕這兒,否則朕一忙起來……”

“陛下在忙什麽?”郭太後咽下茶,皮笑肉不笑的問。

紀連晟深知老娘的心意,只是笑而不應,伸手将懷中的女兒遞給了齊歌。

齊歌趕忙領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娃,走向殿內的陳嫔。

“今日既然是家宴,朕是過來陪母後吃個便飯的。”

紀連晟挑起筷子,也不再多說。

擺明了鴻門宴不是?擺明了又要當着嫔妃們整治他和慕容欽哲……不是?

郭太後在弄臣死後修整了多時,元氣又漸漸複蘇。更何況,她現在手中握着慕容欽哲的把柄。

“聽說陛下最近閑暇的時間都用在了這慕容少使身上……?”

郭太後輕輕一挑目光,撇了一眼遠處的慕容欽哲。

他坐在這殿中,不過,猶如一只待宰羔羊。

紀連晟已然被她這麽問的十分不悅。身為帝王,他的時間用在什麽事上,什麽人上,是他自己分內的事情,無需任何人嚼舌根。

“母後還有多少眼線在朕的身邊……?”

紀連晟挑起一筷子面前的蜜澆蓮藕,不怒反笑,說的饒有興致。

說着,他還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齊歌。

齊歌被皇帝戲谑的眼神一掃,簡直雙腿都要軟了。

“這慕容欽哲過去的事情,陛下……究竟知道……不知道?”

郭太後清了清嗓子,盯着身邊的兒子,沈聲的一個字一個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