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多謝阿紹為我收場。◎
為免身上的白色衣裙太過顯眼, 莊相善又給自己罩上了一件黑色夜行披風,她按照紙條上的指引來到北城門的時候,街上還沒閉店的店鋪已經不多了。
因為不知道公儀榮找來接應的人是誰, 莊相善只能先漫無目的地四處轉悠,鬼使神差轉進一條僻靜的小巷時, 看見一團漆黑柳樹下站着一個人影。
公儀榮倚靠在柳樹上, 用一貫的懶散語氣低聲道:“你來得比我想象得要晚不少。”
莊相善下意識地先解釋道:“今日宴會耽擱了不久, 應該還趕得上吧?”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狠狠一愣, 再開口時語氣都沉了下來:“怎麽是你來帶我出門?”
“你還嫌棄上我了?”公儀榮有些好笑地直起了身子, 邊向她走過來邊說:“找我接單的人能從這兒排出城外三裏地, 有我帶你跑路, 你就知足吧。”
莊相善眼神向下,擔憂地看了看他的腿, 疑問道:“我是擔心你的腿,那天我見了傷得确實厲害。這才幾日,恐怕還不能這麽奔波勞碌吧?”
公儀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挑了挑眉道:“無妨,出門之前我給自己上了止痛止血的藥粉,捱過今晚不成問題。”
莊相善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看他主意已定便也沒再多說什麽,只是想起這幾天一直懸着的一樁心事,趕緊問道:“對了,這幾天你有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公儀榮先看了她一眼, 不答反問道:“發生了什麽?”
莊相善“啧”了一聲, 急切地追問道:“你先告訴我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公儀榮垂下眼睫, 認真思索片刻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莊相善這才松了口氣,向他解釋道:“既然你都沒發現,那應該是沒什麽大事兒的,興許只是我自己疑神疑鬼吧。”
公儀榮欲言又止,但也沒有不依不饒地追問下去。
兩人并肩往外走的同時,莊相善不經意地一側眼,才看見自己的行李在公儀榮身上背着,她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想接。
不等她說話,公儀榮已經明白她想幹什麽了,擡手就把身上的行李解了下來,但在遞給她之前,還是多問了一句:“不用我替你背?”
莊相善只是笑着岔開了話題道:“說說如何出城吧。”
公儀榮略微頓了頓,便也沒再強求,只在還剩一步就要走出巷口的時候拉住了莊相善。
他看了一眼高聳巍峨的城牆和門前幾個散漫懈怠的士兵,斜靠在身後的牆壁上,輕聲道:“第一道難關是出城,我想現在幾個方向城門的衛兵都已經看過你的畫像了。”
“那也無妨,我們先在這裏待一會,等到城門将要關閉之前,跟着一個馬車混出去。”
莊相善顯得十分意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問道:“就這麽簡單?可你連馬車都沒有提前備上一輛啊?”
公儀榮垂下眼看着自己手裏一截衣袖,心不在焉地解釋道:“越是提前準備的東西越有可能出問題,而且用到的人,也都有可能被收買而出賣我們。”
“只有随機選中的東西才是最安全的,我們和馬車主人素不相識,即便最後知道是他的馬車載了我們一程,他也不知我們去向,這才叫真的無從查起。”
莊相善恍然大悟,颔首應是,再問道:“也有幾分道理,可就算僥幸攔下一輛,我們又怎麽說服素不相識的馬車主人載我們出去?”
公儀榮松開了莊相善的一角衣袖,擡手指了指街道中央,示意她往那兒看。
“我在那個位置放了一種專門對付馬蹄鐵的軟釘,別的東西過去都不礙事,唯獨能讓馬匹吃痛而停下來,屆時車夫必定會下來察看情況,我們就在那個時候上車,準确的是,是藏身在車輿底。”
“憑你我的身手,待在車底攀住橫梁一炷香的功夫并不算什麽難事。而且軟釘也不會嵌入馬掌,即便是車夫下來檢查也不會發現異常的,出城之後馬匹走不了多遠就得停下,到了他們投宿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脫身了。”
“竟有這麽多的門道。”莊相善滿眼新奇,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幸好有你在,否則我哪裏能想出這麽周全的法子。”
公儀榮又是一瞬間的失神,恍惚了片刻才清清嗓子說道:“嗯。”
臨近城門關閉的時刻,出城的人已經不多了,二人等了好一會,也只等到了兩個騎馬出城的人經過。
站得久了,莊相善難免有些焦躁不安,只能向公儀榮搭話道:“那出城之後,我們有什麽辦法躲避即刻就會趕到的追兵呢?”
公儀榮看了她兩眼,淡淡說道:“這你不必操心,城郊兩裏地有一個廢棄的荒村,現在已經沒什麽人居住了,我在那兒有處宅子,已經收拾齊整了,今晚我們先去那兒對付一晚。”
莊相善有一搭沒一搭地接着問道:“那明天呢?”
公儀榮還是用很平淡的語氣接話:“只要出了上京城,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徹底改頭換面,脫胎換骨,保管讓你阿爹阿娘站在面前都認不出來。”
他說話時眼睛始終瞧着莊相善,見她終于噗嗤一笑,才跟着勾了勾唇角,緩緩問道:“這下還緊張嗎?”
“啊……你看出來了。”莊相善愣愣地笑了笑,又悶聲道:“見你成竹在胸,我已經不緊張了。”
公儀榮舒了口氣,繼續用逗弄的語氣說道:“看你這樣子,恐怕一點心思都沒花在這上面吧?你還真的把自己當甩手掌櫃了?”
聞言,情緒剛有緩解的莊相善又是一怔,仿佛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似的,好半天都沒吱聲。
公儀榮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話,眼睫輕輕顫動着,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如果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便趁着現在等馬車來的時候多看兩眼吧,這一走,一年半載就不好回來了。”
莊相善随意往周邊瞟了兩眼,便将目光投到了地上。
“不看了,看了也沒用,只會徒增感傷情緒,短短一年時間而已,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公儀榮盯着她的顱頂,遲疑着說道:“一年時間的确不長,只是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叫‘物是人非事事休’?”
莊相善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多時,已經寂靜了許久的街道上響起了清晰的跑馬聲,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勻速行駛了過來,公儀榮比了個手勢,莊相善便知道是時候了。
她收起了所有不合時宜的感傷,緊緊跟在公儀榮身後,二人借着月色的掩映來到馬車臨街商鋪擺出來的矮桌後面,等待時機。
只聽得前頭的馬匹一聲長嘶,馬車便如預料中的那樣停了下來,車夫下轎察看看情況,應該是沒看出什麽不對,便又招招手示意後面這輛車的車夫也過去。
莊相善按照公儀榮交代過的那樣,悄無聲息地攀上了橫梁,令她感到驚奇的是,這駕馬車華麗寬敞,即便是車輿底下也沒有偷工減料,雕刻的紋路也可謂巧奪天工。
馬車很快再次動了起來,在城門處停了一下便被放出了城,而後便停在一處旅店裏更換馬蹄鐵,莊相善趁着車夫走開的空當兒,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脫身了。
和公儀榮在不遠處彙合後,兩個人都對這次行動如此順利而感到不可思議。
冷熱交替,莊相善出了一身薄汗,夜風吹過來的時候,公儀榮輕輕打了個擺子,但莊相善渾然不覺,甚至還把夜行披風解下來了,張開雙臂,盡情地攬風入懷。
她向身後看了一眼,睡在溶溶月色中的皇城仍停留在原地,再轉過頭來,廣袤無垠的夜幕已經在她眼前緩緩拉開了,莊相善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公儀榮被她身上由內而外的歡脫氣息感染了,靜靜地看了一小會兒,但最後不得不笑着出聲提醒道:“先別高興太早,趕路要緊。”
莊相善點點頭,兩人剛走出去沒幾步,就同時聽到了驚天動地的壓陣聲,道路兩旁的鳥雀都被驚飛了。
公儀榮當機立斷,把莊相善往動靜最小的一個方向推出幾步遠,急迫地沉聲催促道:“我行動不便,但可以掩護你走。”
莊相善熟讀兵書,更熟知班紹的習性。
她環顧一圈就明确了眼下形式,甚至于連劍都沒拔出便苦澀地笑着搖頭:“沒用的,如此大張旗鼓地現身,暗處定然已經成了合圍之勢,我們走不了的。”
仿佛驗證她的話似的,人影從四面八方包抄了過來,兵甲相撞的聲音,落入她耳中就變成了楚歌悲鳴。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公儀榮已經分辨不出這些聲音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了,更別說從看出還能從哪裏逃走。
事已至此,莊相善自知已經無力回天,待漫天塵煙散去之後,一架轎辇停在了莊相善的面前,停在了她的去路上。
坐在裏面的班紹親手撩起了半舊的帷簾,徐徐擡起眼,粲然笑道:“阿善,本王接你回家。”
看着眼前這輛眼熟得不能再眼熟的馬車,莊相善覺得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二人陷入了長久的靜默對峙中,良久過後,她慘然一笑,想開口說話,卻仍難以抑制地哽咽了一瞬:“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班紹咬了咬牙,輕慢地哂笑道:“阿善,你現在是在用什麽身份跟本王談條件?”
“不必求他!”
公儀榮冷冷地高聲喝道,但就在他抽劍的同時,周邊圍着的太子親衛隊也齊刷刷地亮出了幾十把刀劍。
這話對于班紹來說無疑是火上澆油,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額頭上也有青筋爆出,但長籲一口氣後,還是平聲下了命令:“你們都放下。”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凝在莊相善身上,仿佛別的什麽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莊相善知道這是在逼自己表态,她緩過幾息,死死地咬了咬下唇,低聲對公儀榮說道:“算了吧。”
她面向班紹,疲憊至極地半垂着眼道:“放他走,答應我不再追究此事。”
班紹唇角微彎,自得和嘲笑都摻雜在其中,他起身走到了馬車前端,向莊相善伸出了手,用好聽柔和的嗓音說道:“本王從不在乎別人,只要你乖乖跟本王回去就是了。”
莊相善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但她已經累到了連手臂都撐不起來的程度,只得垂下手改去拉他的衣袖。
班紹微微屈身穩穩地接住了她的手,将她扶上了馬車中。
莊相善也沒拒絕,然而她上車之後,卻站定了腳步沒進車輿,再開口說話的語氣變得十分決絕:“一天後,你在老地方給我留一張平安無事的紙條,今晚我已經見過你的字跡了,如果沒有紙條,我情願絕食。”
她旁若無人地對公儀榮囑咐完,方才矮身鑽進了轎辇中。
班紹連看都沒看公儀榮一眼,便下令車夫回城。
剛坐下,他又撩開轎簾向跟在右邊的王允恩吩咐道:“傳令下去,今日太子妃是孤身一人出城的,倘若日後傳出什麽風言風語,龍虎衛的任何人都脫不了幹系。”
班紹交代完扭過頭的時候,莊相善已經蜷縮在了角落裏,只把背影留給了他。
班紹知道她此時肯定不想見到自己,也沒上趕着自找沒趣,有樣學樣地用同樣的姿勢倚靠在轎壁上,一言不發地看着她的脖頸出神。
車馬從泥土路走到磚石路的時候,莊相善仍是背對着班紹的,但終于還是開口說話了。
“逃婚是我的主意,這人只是拿錢辦事而已,我保證以後不生二心,阿紹可否不要為難他?”
班紹眯了眯眼,但危險的氣息還是跑了出來,昭示着下一刻便要來臨的暴怒,他聲音嘶啞:“他是個什麽東西?值得你為他如此?”
莊相善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麻木地開口認錯:“我知錯了,阿紹要罰就罰我一人好了。”
班紹嘴唇幾度張合,眼眸也黯淡了下來,末了重重地嘆出一息,輕聲道:“你唯一的過錯,就是讓本王對你有了太多期待。”
而後,他也調轉方向,背過了身去。
*
莊煥把家丁都散出去後,一時間也無能為力了,他不忍見孟湛擔憂焦灼的神情,便獨自一人在院中來回踱步。
莊府都管急匆匆奔進來的時候,莊煥還以為有好消息了,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去問道:“可是找到人了?”
都管喘勻了兩口氣,硬着頭皮說道:“不是,是太子殿下現在府門前,請您出府相見。”
莊煥心中一震,猛地閉了閉眼睛,也不知是在安慰誰,兀自喃喃低語道:“太子知道了也好,盡快找也能早些找到。”
還沒走到府門前,莊煥便看見了數也數不清的明晃晃的火把,他心中不由得又往下沉了一下。
他已經做好準備迎接班紹的狂風暴雨了,只是還不等他開口,班紹便把垂頭喪氣的莊相善推到了他面前。
班紹抓着莊相善的手腕還沒有放開,便含笑對莊煥道:“莊公,方才本王多飲了幾杯,便請太子妃陪本王出去走了一圈,卻忘了對莊公提前說明,想必給府上添了不少麻煩,現在本王将她送回府上。”
聽完之後,莊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不疊地連連點頭稱是,班紹臉上也都帶着笑意一一應了。
莊相善怯生生地看了班紹一眼,又連忙低下了頭,等到他和莊煥說得差不多了,才擡起頭,誠摯地向他說道:“多謝阿紹為我收場。”
班紹置若罔聞,一刻不停、一眼沒再多看,便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