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
◎那我也可物歸原主。◎
秋風送爽, 細密無聲,莊相善大喇喇地跨坐在院牆上,斜倚着兩院交界處高出一截的牆頭, 時不時看一眼下面急得團團轉的十多個護院。
用完了午膳,她閑适地向下笑道:“阿爹只說禁足, 可沒說不讓我到院牆上坐着吧?”
為首的家丁擡手遮住陽光, 半眯着眼看了看莊相善, 他仗着有莊煥給他撐腰, 毫不客氣地回話道:“郎主是沒說不讓您坐在上面, 可也沒準您坐不是?要不我派個人去問問他老人家同不同意?”
莊相善随手抄起一塊磚瓦準确無誤地砸在他腳邊一寸的位置, 譏笑着回擊道:“去啊, 不過他怎麽罰我, 我* 就要怎麽罰你,如果你确信你沒有犯在我手裏的那天, 就去好了。”
剛回到院中的從露聽到這話,幸災樂禍地低下頭笑笑,又裝出一副着急的模樣假模假式地勸了一句:“現在午膳也用完了,女郎快下來吧。”
莊相善懶懶地扭頭看了她一眼,收拾好碗碟落回了地上。
護院們剛松了口氣,卻見莊相善手裏端着新送來的茶水糕點,又縱身躍起回到院牆上坐下了。
她一手糕點,一手茶水,放眼遠眺,漠不關心下面發生了什麽。
天幕上顯現出第一抹墨色的時候, 公儀榮趕到了莊府外面, 他遠遠地就看見院牆上坐着一個人, 只是不敢相信, 還以為自己眼花出現幻覺了,直到走近了才發現那人竟還是莊相善,沉默了一瞬,緩步走了過去。
“你坐在上面幹什麽?”
莊相善在低頭的一瞬間悄然隐去了悲色,笑着答道:“當然是等你來。”
公儀榮身上披着快要沉入山頭之下的稀薄日光,垂下眼睫,極輕地嘆了口氣,吐出意味不明的四個字。
“榮幸之至。”
莊相善打量了一下他手裏拎着的那個蒙了黑布的神秘物件,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斟酌着開口道:“龍虎衛應該沒有去找你的麻煩吧?昨天的事是我失算了,只是我也沒想到追兵會來得這麽快。”
公儀榮面對着牆壁,并沒有擡頭看她,低聲道:“這怎麽能怪你?而且逃跑不成,你心裏應該比我難過多了。”
他難過什麽?
莊相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還在猶豫如何接話的時候,公儀榮又道:“不過我的确有個問題要問清楚。”
他慢慢擡起頭,不掩疲憊的視線裏除了渴求以外,還有另一種情緒,他的聲調也格外鄭重:“你還想不想逃?只要你說想,無論如何,我都會留下來陪你。”
莊相善心亂如麻,壓根不知如何回答,幹脆自然而然地略過了這個問題,蹙眉先問道:“留下來是什麽意思?”
公儀榮先苦笑了一聲,方才颔首,簡明扼要地解釋道:“雖然太子的人沒有找我,但是我平時通過他接單的那個中間人找了我,恐怕……我不能再在上京城待下去了。”
莊相善怒從中來,登時就在圍牆上站了起來,沉聲道:“這肯定是殿下的授意,你等我解了禁足就去找他,有火朝我撒就是了,這般對你,真是欺人太甚。”
從她沒有正面回答剛才的問題來看,公儀榮已經猜出了莊相善的最終選擇。
他再次擡起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便極為平靜地說道:“你不必再為我多做什麽了,我的确也該回揚州看看了。”
莊相善瞬間就鎮靜了下來,滿臉愧色地說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公儀榮面上的表情起了微小的波瀾,但最終還是平複了下來,淡然笑道:“恰恰相反,我還要謝謝你。我是個粗人,也不喜歡品詩,除了昨天對你說的那句,只知道‘近鄉情更怯’這句了。”
短暫的靜默過後,公儀榮繼續說道:“實際上此番我離開上京回揚州,是你幫了我,是你們送我回去的。如果你以後……還能到江南的話,歡迎你來找我,必定倒履掃榻相迎。”
莊相善愣愣地看着他,公儀榮擡手揭開了黑布蓋着的東西,那只是一個做工一般的鳥籠,而裏面養着的鴿子卻很豐腴,想來是用了心養。
“這是我馴的信鴿裏最有靈性的一只,歸你了。”
莊相善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慌亂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兩下,嘀咕道:“這……那我也留件東西給你吧。”
“不用了。”公儀榮還是淡淡地笑着:“我已經有念想了。上回你讓我拿去與李胭相認的那個步搖,她托我帶回來給你,但是……我私自昧下了。”
他躊躇了幾息,還是把懷裏裝着的并蒂茉莉垂珠步搖拿了出來,只是這回換他避開了莊相善探尋的視線。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那我也可物歸原主。”
莊相善思緒驟停,但看他做小伏低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心軟了一下,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此刻她已經意會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目帶成全,輕輕“嗯”了一聲道:“收着吧。”
聽她答允,公儀榮微不可見地松了口氣,往後退了一小步,周全地向她作了個揖禮道:“榮在此謝過。”
莊相善眉峰帶蹙還了個禮,歉疚地說道:“阿爹罰我在家禁足思過,還請恕我失禮。”
“無妨。”公儀榮頓了頓,似乎想擡頭看她最後一眼,但最後只埋着頭柔聲說了一句:“告辭了。”
莊相善沒有做聲,即便知道他看不見也只是點了點頭,視線一直追随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收回。
她又坐在原地愣了會神才下了圍牆,而後又吩咐人去外面把鳥籠取回來。
她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房中,很安靜地等到了吹燈時,卸下一樁心事,沉沉睡去。
翌日醒來,莊相善也沒急着起床,吩咐從露把信鴿拿到榻前逗鳥玩兒。
臉上剛有了幾分笑模樣,便聽得一陣嘈雜吵鬧聲漸漸近了,莊相善疑惑地擡眼望去,外面響起了裴必徽的聲音。
“莊九,聽說你還沒起,那我就不進去了。我來是同你道別的,我要回幽州了,馬上就走。”
莊相善一聽就急了,連忙下了榻,一邊從衣架上取下衣服套上一邊問道:“先前你不是說年後才走嗎?怎麽突然變卦了?”
“不突然,按原計劃,我阿爹本就是這兩天要歸營,現在只是捎帶上了我而已。”
莊相善心急如焚,偏偏衣扣也來跟她作對,扣了半天才扣進去一個,她既着急又疑惑地說道:“我說的就是這個,怎麽會這麽突然?”
外面寂靜了幾息,裴必徽才開口道:“具體怎麽回事阿爹也沒跟我說,只聽說是殿下去找了聖人,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莊相善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難不成殿下知道你給我透露消息了?”
站在院中的裴必徽撓撓頭道:“你問我我問誰?我要是知道的話,還至于引火燒身嗎?”
莊相善好不容易手忙腳亂地把最後一件外衣穿上了,趕緊說道:“你等我梳洗一下,我們這就去找殿下理論理論。”
裴必徽卻道:“沒用的,不必去浪費時間了。莊九,在離京之前,我還有件重要的事要去辦,不送、不送。”
“裴六——”
腳步聲毫不留戀地遠去了,莊相善胡亂抓了兩下頭發,咬牙切齒地說道:“殿下,又是你。”
她在梳妝臺前坐下,卻早沒了打扮的心思,随意用清水浣了把臉後,便直奔府門。
莊府門童想上前問話,卻被她一眼就瞪了回去。
“阿爹問起,就說我去找太子殿下了,若他要罰,那我以後都不跟殿下來往好了。”
莊相善現在的身份已經變成了太子妃,一大早黑着臉登門到訪東宮,一路上硬是連個敢攔的人都沒有,就這樣暢通無阻地到了勤政殿外。
班紹一點都不意外莊相善會來找自己興師問罪,聽到重重的推門聲響了連頭都沒擡,只繼續專注自己眼前這本公務。
莊相善挾着滔天怒火走到班紹身旁,伸手就把他正在翻閱的公文按到了桌案上,氣沖沖地質問道:“殿下,你為什麽要把裴六趕回邊疆?
班紹也不掙紮,輕而慢之地擡起眼看了看她,看見未施粉黛的臉時不禁彎唇笑了笑才說話:“原因是什麽,你心裏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吧,還用本王再說一遍嗎?”
莊相善俯下身子,吐字沉緩:“你明明知道他跟珍惜兩情相悅,也知道他們見一面有多不容易,他才回來一個月,你卻為了跟我置氣不惜把他趕回去。拆散有情人,這名聲傳出去可不好聽。”
班紹不躲不閃地迎上她的目光,饒有興致地笑了一聲說道:“本王早該這麽做了,也免得裴六這個大糊塗,帶着你這個小糊塗到處惹是生非。”
莊相善直起身子,冷笑道:“就算裴六給我傳了消息,那不也是假的嗎?根本對殿下排兵布陣沒造成一點影響不是嗎?”
班紹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端起茶盞吮了一口潤潤嗓子方開口道:“你想錯了,本王是算準了龍虎衛回京的時間才定了滿月宴的時間,那天碰上你想出城,只是趕巧。”
莊相善徹底無語了,她氣極反笑:“行行行,不必再說了,論算計籌謀我就是拍馬追十年也難以望殿下項背。我只是問為什麽,難道殿下要把我身邊所有的人都趕走才能解了心頭之恨嗎?”
班紹低頭吮了口茶,潤過嗓子才慢吞吞地笑道:“你就這麽下了定論,不怕冤了本王?”
看他神态不似作僞,莊相善一時語塞,略微洩了一些怒氣,狐疑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他周身一圈,哼笑道:“殿下居然也有苦衷嗎?我怎麽這麽不信呢?”
班紹仰面看她,臉上笑意愈深,卻沒有回答的意思。
“激将不是對每個人都有用的,阿善,你怎麽就是不長記性?”
莊相善盡力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看着他道:“說不出來,就是沒有苦衷。”
班紹神色安然,卻還是稍稍別開了眼道:“如果你已經認定了你知道的事是事實,本王也不必多費口舌。”
莊相善聳了聳肩膀,意興闌珊地說道:“不想說就算了,反正殿下一直都是這樣。”
她不作停留,拔腿就向外走去,班紹卻站起身叫住了她。
“等等,跟本王去公主府看看珍惜如何了。”
莊相善猛地轉回頭,怒道:“就算我要去,也不會跟你這個始作俑者一起去。”
班紹走到她面前,輕輕揉了揉眉心,語氣有些無奈:“就算不一起過去,到了那邊也是要坐在一起說話的。那本王想請教你,較這個勁有什麽作用嗎?”
莊相善回過頭毫無威懾力地瞪了他一眼,一字一頓:“你、管、不、着。”
她拔腿轉身就要往出走,而班紹已經眼疾手快地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把她扯在自己身旁,面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少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