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脈
小沙彌聽見他口中念叨作聲,不禁咦道:“師傅,怎麽了?”
慧明觑他一眼,沒有作聲,這徒兒口風實在不緊,最好別叫他知道,免得出現舛錯——雖說已經覓得皇帝蹤跡所在,可要作法将生魂召回,仍需費些時日。
只是萬萬沒想到的是,皇帝果真在林更衣那兒,看來二者命中注定有緣。有林氏費心照拂,倒是比皇帝自己在外游蕩更好些。
至于兩人會不會生出意外情愫,就不是他一個出家人所能操心的了。
碧玉閣內,林歡看着昏倒在地上的小呆,心中急得像爬滿了螞蟻。雖說她跟鹦鹉相處的時間不算很久,可但凡活物皆有感情,她跟小呆幾番“出生入死”,幾乎可算過命的交情。
如今見小呆忽然暈厥,她難免六神無主。
柳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請太醫麽?且不說主子禁足中能否随便請來,也沒聽說太醫院還管飛禽走獸看病的呀!
兩人正沒個主意,就見鹦鹉已悠悠醒轉,立刻驚喜的喚道:“小呆!”
楚南已顧不上吐槽這随便的名字了,方才許是刺激過重,一時間竟暈了過去,他自己都唬了一跳——若就此變成孤魂野鬼,是會回到原身,還是漸漸消散?若是後者,那他跟林歡就再也見不了面了。
也不知他走後這女孩子會不會想他,又或者很快遺忘。
再度睜眼,看清林歡臉上的擔憂之色,楚南頓感五味雜陳,若是皇帝病重,她可會這樣傷心?為了一只鹦鹉卻幾乎肝腸寸斷。
盡管兩個都是他自己的化身,楚南卻不禁吃起自己的醋來。
他掙紮着爬起,抖了抖身上翎毛,用喙輕輕啄了啄林歡的手背,示意自己一切安好。
林歡眼眶中蘊着的淚落下,又手忙腳亂的揩去,她自己都覺得好笑——難怪有人給貓狗立碑做傳的,寵物養久了,有時候竟和家人無異。
楚南看在眼裏,愈發覺出這女孩子的可貴之處。
他都有點舍不得她了。
*
那日意外之後,林歡疑心小呆是受了波斯貓的驚吓才會如此,便設法向太醫院要了些安神定驚的丸藥,準備用水化開給它服下。好在留心觀察了一段時間,小呆一切舉動都與常鳥無異,能吃也能睡,偶爾還會沖她撒撒嬌,林歡這才放下心來。
一晃到了領月例的日子,主仆倆早早做好準備,往常該由各宮派得力的仆人去內務府領取,如今林歡尚在禁足,便由內務府負責送來。
柳兒老早守在門前,一見那人将錢袋放下,立刻抓起抖了抖,只覺分量與往常殊異,她不禁叫起來,“公公,這回的銀子仿佛少了點?”
那人不耐煩的眯起眼睛,“渾說什麽!上頭一分一厘撥下來的,我還會扣你的不成?”
看他吃得腦滿腸肥,不扣才怪呢!
柳兒忍住怒氣,強笑道:“公公勿怪,只是我家林主子本就衣食拮據,全仗着每月幾兩銀子過活,若再沒了這項,真是要苦不堪言了!求公公可憐可憐咱們。”
那人乜斜着眼睛道:“那你該怪你家主子去!誰叫林主子進宮三年還只是更衣,她但凡能耐點兒,老早為妃為嫔,也不必吃這些苦頭了!”
他懶得再跟柳兒廢話,轉身晃蕩着滿身肥肉走開,沿途還罵罵咧咧的,“也不看看自己多少斤兩,也敢來要內務府的強!”
柳兒不敢與他辯,回來後卻忿忿地将一塊石子踢進花壇裏,這才抱着銀子去向林歡複命。
主仆倆齊心稱了稱,總共四兩三錢——果然是缺斤少兩的。雖說看起來短的不多,可碧玉閣每月也就五兩銀子的例銀,上下全仗着這點東西,除了每季的衣裳,禦膳房那邊也不能太薄待了,否則送來盡是些冷的馊的,誰咽的下去?
柳兒愁容滿面,“主子,咱們該怎麽辦呀?”
張太後不知幾時才會放她們出去,難道禁足一世,便只能過這種日子?
林歡也覺得這內務府實在太看人下菜碟了些,她不過稍稍落魄點兒,就人人都踩到她頭上——來日她誕下皇嗣,定要好好出盡這番惡氣。
只是望梅雖能止渴,卻不能解眼下之憂,看來在雲開月明之前,她只能先節衣縮食一陣子了。
就在此際,林歡忽感覺後腰被個東西輕掻了搔,扭頭瞧時,卻見小呆杵在那裏,還将面前的碗碟往前推了推。
那裏盛放着它平日所食的飼料。
林歡試着理解它的意思,“你是說不用花錢買飼料,吃我們的剩飯就好?”
楚南嚴肅的點點頭,做出這個決定對他而言亦頗艱難,想他堂堂一國之君,自幼錦衣玉食,哪怕在廟裏修行的那段時日也未曾吃過苦,如今卻淪落到要靠別人的剩飯剩菜過活,着實是一件恥辱的事。
但,一想到自己能替林歡解憂,楚南就覺得這些都不算什麽了。他願意看到她清澈透亮的眼睛,看到她臉上明媚的笑容——倘若她能一直這樣高興下去。
林歡發自內心忍俊不禁,看得楚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這才止住笑,摸了摸鹦鹉的頭,柔聲道:“放心,不會短了你的,你安心待着便好。”
跟衣食住行人情打點比起來,小呆的飼料只占很少的一部分,何況他吃的本就是粗糧,一把銅錢能買大袋子呢,上次小黃門運來的還剩許多,就存在庫房裏。
不過見小呆這樣替她着想,林歡還是甚為感動,比起她在這宮中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小呆比他們都強多了——這是一只重情重義的鳥兒。
林歡讓柳兒将錢袋收起,道:“如今也不方便同內務府理論,等解了禁足,再看能不能要回來吧。”
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柳兒點了點頭,“這會子禦膳房想必送晚膳過來了,奴婢去端來。”
林歡道:“若是有新鮮瓜果菜蔬,留一兩塊給小呆。”
最近天幹物燥,她瞅着小呆的羽毛都有些灰撲撲的,想是缺少營養。
柳兒知道她對鹦鹉的重視,自然滿口應下。
然而等膳食正式端進來,主仆等人都愣住了。
林歡看着已經冰冷了的粳米飯,菜湯上漂着的一層凝固油花,很不敢相信自己的處境已壞到這程度,這才半個多月還不到一個月呢,禦膳房這見風使舵的本領到底跟誰學的?
柳兒積了許久的怨氣終于爆發出來,憤憤道:“奴婢去跟他們理論!”
禦膳房把咱們當什麽了?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林歡沒有攔她,只輕聲道:“沒有用的,你出不去。”
柳兒頓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下去,對呀,她根本沒法越過那批侍衛的關隘,遑論去跟禦膳房理論?
根本她們就是任由宰割的一群人。
兩行清淚從臉上下來,柳兒抽抽搭搭的道:“主子,咱們……咱們難道要一直過這種日子麽?”
林歡掏出手絹溫柔地為她拭淚,“你我的困境只是一時,相信我,以後會好的。”
她從不覺得逆境是什麽很能折磨人的東西,當初穿成一個罪奴的後人,要麽去死,要麽,她只能選擇進宮當一個做粗活的宮婢,後來被張太後選為嫔禦,她覺得自己的境遇已經得到很大改善了。從始至終,她在這個世界的目标不過是讓自己活得好一點,再好一點,所以在得知有那麽一線可能去遵循書中的機緣,她便毫不猶豫去做。侍寝也好,禁足也好,不過是生存的必要手段罷了。
她堅信老天爺會給自己适當的回報——不需要多,只要值得,她便于願足矣。
楚南望着這女孩子溫柔堅定的模樣,卻默默出起了神。
到最後柳兒總算收住淚,林歡親自去将飯菜熱一熱,還好有火爐,否則這寒冬臘月的,當真無法下咽。
只是這麽一來,晚間睡覺的炭火就不足數了,兩個女孩子只得緊緊挨着取暖。林歡把鹦鹉也抱到了床上,讓它貼着自己胸口,以免被夜晚的寒氣凍僵。
此時此刻,楚南腦中卻沒多少绮念,他只是細細聽着林歡平穩有力的心跳,一點點沉入夢鄉——這是他睡得最好的一夜。
轉瞬已過去二十多天,皇帝依舊未醒,張太後也未下達解除禁足的诏令,林歡卻有些等不及了。這段時日她常常食欲不振,又有些幹嘔,雖說距離她上次侍寝還未足月,可憑着太醫院的技術也能驗出一二來了。
可巧今日是阖宮請平安脈之機,林歡提前往門口侍衛手裏塞了幾錢碎銀,請他們務必叫住某個過路的太醫,以免他們忽略了碧玉閣中還有個可憐人。
雖然銀錢不多,可瞧見林歡楚楚可憐的模樣,年輕侍衛的心還是軟下來——這林更衣生得恁般姿容,偏偏運途多舛,難怪人都說紅顏薄命。
于是等到黃昏時分,林歡總算迎來一位年輕俊秀的岑大夫——太醫院是靠熬資歷領饷銀的,越是年輕之輩,品階絕不會高。
好在林歡也不是認真看病,只是想驗證一下喜信罷了,于是她看向太醫的目光愈發親切柔和。
岑松柏不禁抹了把汗,這林更衣究竟想幹什麽,不會是趁着幽居寂寞,想引誘自己做出不才之事吧?
他可是個品行正直的小太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