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辮心裏一團亂麻,理不清一絲頭緒。
工作期間老出亂子,有時候不小心打翻幾瓶昂貴的紅酒,并不幸潑灑到了客人身上;有時候值班的縫隙疲憊地睡着了,恰被巡視的左公明逮個正着;有時候不滿挑剔的顧客,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上帝”罵起仗來。
反正糊裏糊塗的、暈暈乎乎的,總是提不起精神和興致。
左公明也曾暴跳如雷訓斥過張小辮幾次,他只是充耳不聞,依然故我。
這天張小辮正值班,一位穿戴流裏流氣的青年問他要瓶二鍋頭,張小辮就假裝熱情地走到吧臺,拿了瓶他說的那種牌子的酒,并且用高角杯給他斟上,然後畢恭畢敬地遞到他面前,柔聲細語地說:
“先生,你所要的酒來了,請慢慢品嘗。你還有什麽要求嗎?”
青年先是盯着張小辮看,大約有二十秒鐘,才哈哈大笑說:“喲,我道是誰呢,這不是浮雲社的那個太平歌詞老藝術家嗎?怎麽不說相聲了?怎麽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了?哦,我想起來了,最近浮雲社得罪了某些上層人物,給挂牌停業了,就連大名鼎鼎的郭之鋼也岌岌可危自身難保了,更何況一幫混吃等死的徒弟?哈哈,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
張小辮知道他在故意挖苦找茬,只好強笑着應付:“您說得有道理,樹倒猢狲散嘛,這世事就是如此,誰也沒辦法改變。不過呢,雖然落魄一些,我倒看得很開。所謂的富貴榮華皆是過眼雲煙,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卧槽你看破紅塵啦?而今你傍着左總混飯吃雖說順理成章,但是寄人籬下的感覺總不太好受吧?”青年人無不揶揄地說。
張小辮讨厭他用“順理成章”這個成語,反駁道:“這位先生可真會埋汰人,小弟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來這兒混飯的,順理成章你用錯了,我這是無計可施啊!”
“怎麽着?”那青年突然拍案而起,“你還跟我較上勁兒啦?你他媽的好好給我聽着,出了浮雲社,你丫什麽都不是了!老子玩你就跟玩一蛐蛐似的!信不信我K你一頓?!”
“馬勒戈壁,真是欺人太甚了!”
張小辮一時怒不可遏,回想這些日子以來所受到的排擠、打壓、譏諷和冷眼,心中一股無名業火開始熊熊燃燒,并速成燎原之勢,噴薄而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出一拳将那青年擊倒,然後武松打虎一般騎在他身上,出離憤怒的拳頭緊鑼密鼓地朝他擂去。
戰鬥打響,大堂頓時一片混亂。
不知何時,從燈光迷離處閃出衆多無名人氏,他們一個個目露兇光、龇牙咧嘴,之後張小辮就有了強烈的被痛扁的感覺。
雖然這件事情很快被神通廣大的左公明擺平,并且幹脆利索,絲毫不拖泥帶水。
想當然地,左公明把張小辮辭退了。原因很簡單,他讓張小辮向那個面目可憎的青年賠禮道歉,以張小辮的性格當然一口拒絕。
左公明落井下石:“小辮啊,我做生意,最講究和氣生財,你把客人給打了,無論是誰先動的手,你都應該主動道歉,但你沒有很好地做到這一點。現在為了公司的名譽以及将來的發展與騰飛,我必須殺一儆百把你辭了,否則無規矩不成方圓,公司信譽一丢,那便是自斷財路、自取滅亡了!”
張小辮有氣無力地說:“左總言重了,我走就是了。”
剛踏進家門,餘貞猛然撲進他的懷裏,輕聲抽泣起來,張小辮忙問怎麽啦,餘貞說:“哈曼方才來過了。”
“我曉得了,你等會兒,我這就找她算賬去!”
餘貞攔住不讓去:“算了,我不想因為我的事情再給你們添堵,我的罪孽夠深重了!”
張小辮:“不關你事,我必須和她挑明态度,這件事不能再拖了,早晚都得解決!”
餘貞擡眼看了他一眼,憂心忡忡:“你是怎麽啦,又跟人打架啦?”
張小辮:“不留神摔了一跤。”
“別騙我了,是不是哈雷又找人打你了?我就知道,我的出現必然給你帶來很多麻煩,都是我不好。我早該離開的。”
聽到餘貞如此自責,張小辮的心裏防線一下崩潰了,突然感覺到渾身無力:“也許都是命中注定吧,誰也逃不掉的。能遇見你,上天已是待我不薄。”
“讓我離開一段時間好不好?”餘貞突然提出要求。
張小辮趕緊用嘴去堵住她的嘴:“不好,我一刻也不能離不開你。”餘貞的眼眶裏溢滿了晶瑩的淚水,嗚咽着說:“對不起,我拖累了你。”
***
張小辮還是找到了哈曼,把她約在長安街新開的一家西餐廳。
生意不算紅火,環境卻相當幽雅。
這裏比較寧靜,張小辮不希望他們分手的時候還要吵吵鬧鬧,大動幹戈。
張小辮點了一份牛排,一個法式蝸牛,一只普羅旺斯烤雞,一份香煎三分魚、奶油海鮮湯,并要了瓶紅酒。他告訴哈曼,這家餐廳是馬克西姆餐廳在中國開的連鎖店,而馬克西姆餐廳在法國是很著名的。
言下之意是,在這麽有品位的地方吃飯,可不能吵吵嚷嚷,失了體統。
哈曼的表現還算從容,只是有時候十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今天她化了淡妝,做了頭發,是一種張小辮從未見過的新式發型。
一月未見,哈曼看上去憔悴不少。
她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套裙,裏面是件雪白的襯衫,單從衣着上看,倒像一個端莊大氣的白領麗人。
張小辮打趣說:“哈大小姐混得不錯嘛,瞧你今天這氣色,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吧?”
“一般啦。哪能跟你相提并論啊,小女子目前還是個實習生呢。”哈曼淡淡一笑。
“找到新的男朋友啦?”張小辮有意倜侃。
哈曼臉一拉,不高興了:“這人怎麽話裏帶刺呀,我非得依附你才能活下去啊!都混到彈盡糧絕、全軍覆沒了,還在這兒硬撐着跟我裝大頭蒜呢!你丫病了,還病得不輕。”
“我是放心不下你呀,”張小辮動情地說,“你的性格我最了解,敢說敢做、敢做敢當,不過大腦,風風火火,而且不計得失、不問後果。我擔心你哪天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加運貨呢!現在世道多亂,一個女孩子家……”
“別在我面前裝孫子!你他媽有空照照鏡子,一副大尾巴狼模樣!老娘認識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黴了!”哈曼意猶未盡,接着罵道,“滿口假惺惺!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張小辮有些招架不住,久不相見,哈曼損人的本領大有長進,他自愧不如。于是倒了一杯紅酒,仰脖猛灌下去,心頭起伏難平,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哈曼乘勝追擊:“啞巴了吧,百口莫辯了吧,理屈詞窮了吧?”
張小辮凝視着哈曼白皙的頸項,眼神恍惚:“小曼,咱們能不能平心靜氣地談一談,你說說你心中的想法,我說說我心中的想法,咱們真誠的交流一下,成不成?”
哈曼悲壯地将頭一甩,別過臉去:“成啊,你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愛不愛我了?”
“愛,”張小辮說,“我沒有理由不愛你,你那麽優秀,當初選擇你,因為你是百裏挑一的大美女,我說的是真的。”
“你跟餘貞到底怎麽回事兒?是不是仍然相見恨晚、不忍舍棄?!”
“餘貞其實和你一樣,都是我所鐘愛的女孩類型。”
“狗屁!你不覺得自己是個花心大蘿蔔嗎?有你這樣吃着碗裏想着鍋裏的嗎?有你這樣腳踩兩只船的嗎?你不認為愛一個人是自私的嗎?你覺得我能容忍餘貞和我分享你嗎?你背着我去愛別人你在乎過我的感受嗎?”
面對哈曼連珠炮的質問,張小辮一句也回答不上來,他只能這麽給哈曼解釋:“我是迫不得已,餘貞現在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不顧,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曾經傷害過她。”
“你何時傷害了人家?怎樣傷害了人家?”哈曼追問到底。
張小辮無計可施,只好把那天高經理請客,然後和餘貞做的一場龌龊交易的前前後後一古股腦講給了哈曼,并且把餘貞不幸的身世言簡意赅作了補充。
他想讓哈曼知道,餘貞是怎樣凄苦的一個女人。他想以此博取哈曼的同情,讓她主動退出,成人之美。
哈曼聽完之後良久說不出話,末了道:“如果在我們三人中間,必定要有一人扮演小醜,那麽我只好黯然收場了。好吧,我退出,我以後不會再難為你和餘貞,我不是罵街潑婦,也不是無知少女,我哈曼堂堂大學校花,何愁找不到一個如意郎君呢!不過張小辮你給我記住,你他媽的傷害過我,萬一哪天老娘心情不佳,還會再來找你出氣的……”
言畢,哈曼抄起桌上的一大杯酒,一口氣喝幹,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小辮,我真的愛過你,我他媽的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哈曼離去前的最後一句話,仿佛電影裏的背景音樂一般,在張小辮的腦海中被無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