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凜冽的北風從窗前呼嘯而過,破爛的窗紙嘩啦啦地響了一陣又一陣。解恒坐在鋪了草席的土炕上失神地看着自己身前的那個酒杯,忽然他低聲笑了幾聲,那笑聲越來越大,驚得躲在門縫下的老鼠都沿着牆根爬的老遠,尾巴幾個攢動便沒了蹤影。
應該是笑的太過厲害,解恒滿是皺紋的臉上憋得有些發紅,一雙充血的眼睛沒過一會兒便濕潤起來,他緩緩伸出枯瘦的右手顫抖着端起那個酒杯。
放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去喝那杯酒,當冰涼的液體滑進喉嚨時解恒的身子也慢慢地躺了下來,手中的酒杯從手中掉落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了下來。昏黃的油燈一閃一滅的亮着微弱的光,弱的解恒放佛覺得自己是個瞎子般看不見任何的東西。
漫漫無際地黑暗朝解恒走來,那最後一點光芒也被黑暗吞沒了,當陷進無盡的黑暗時,解恒的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在人世的最後一個笑容。
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他要離開生他養他了十六年的地方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解恒時常站在大元朝皇帝的身後弓着腰垂着頭想這個問題,為了一個饅頭?
在思索無果後,解恒認定了答案是為了一個饅頭。
若不是為了一個饅頭,他和他的夥伴們不會被那些人帶到那個破廟,也不會被那些人切了自己的那玩意,更不會被他們送到這個地方。
“阿翁,以前的時候我以為我只是讨厭這個皇城,可自那夜之後,我發現我開始讨厭整個人世……可是,阿翁,這個人世為什麽會有一個她,我厭惡的人世有她,我既貪戀着人世,又厭惡着這個人世。”
解恒暫時收了自己的心思,仔細的聆聽着這個年輕君主的無奈訴說。
待元休睡下後,解恒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環顧着漆黑冷清的房間,思緒又有些飄遠,最近,他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老是回想起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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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逃走吧!”
狹小的房間內,解恒和同伴們都早早洗漱鑽進了被窩,只除了一個人,那個人,解恒記得,那天解恒剛被淨了身醒來就看見他坐在破廟的牆角,直到他們被送進皇城,解恒都沒有聽到過他開口說話。
可就是今天,解恒聽到他開口說話,聲音幹澀沙啞卻異常的堅定。
“你瘋了?”
其他同伴們都在被窩裏探着頭看向他,有一刻的沉默,随即就聽一人開口。
他的雙手撐在床沿,背弓着,頭低着,聞言,他沒有直起後背,只側了頭看向那說話的人。
解恒看着那團被他雙手緊緊抓着的被褥,他沒有再開口,因為其他的同伴都躺進了被窩扭了身子沒人再願意聽他說話,包括解恒。
夜間的時候,解恒聽到房門被打開,解恒睜着眼睛一直等到窗外透進了微光,直到管事的公公急匆匆地趕來,大聲道:“出大事了。”
第二天,除了正當差的宮人,其他的太監和宮女都被叫到了這個院子,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裏。
“今後,若是還有人想要逃出去,就是這個下場。”
站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解恒沒有見過,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想來應該是宮裏地位比較高的公公,他的腳邊躺着一具男屍,一具已經皮肉模糊卻能看清模樣的男屍。
這件事在同伴之間并沒有引起多大的驚動,仿佛都麻木了般,只有每個月臨近十五時,他們才會焦躁不安地在屋子內來回踱着步子,等到清晨醒來看到桌子上那個瓷瓶時,他們又恢複到以前的麻木。
如何由一個小太監爬到太監總管的位置,解恒有些不想去回憶,當他穿上太監總管的衣服,看着前來恭賀的各房管事,解恒有些想念那些一起進宮的同伴,可如今只能等到解恒死了才能看見他們。
皇三子出生的時候,皇後已經被貶西宮,在那個夜晚,宮裏所有的人都無暇顧及那個被貶的皇後,倒不是他們有多忙,而是人情冷漠,沒有人願意再在一個廢皇後的身上浪費時間,即使皇後難産而死,他們也不用擔心惹火上身,因為帝國已經有了兩個皇子,皇嗣問題不用操心。
可就是那個夜晚,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後宮前朝都想巴結的解恒卻悄悄地來到了西宮。
當解恒推開房門的時候,昏黃的燭光下是一臉汗水的皇後正抱着剛出生的孩子,她擡頭看着解恒,眼睛裏有不确定的懼怕,抱着孩子的手也緊了緊。
解恒沒有說話,徑直走了過去,眼前的婦人即使頭發散亂,衣衫陳舊,可解恒記得她的美麗。
“皇後若想皇三子活着,就把孩子交給奴才。”
解恒剛伸出了手就見她抱着孩子錯開了身子,解恒笑了一下,直起了身子,從懷裏拿出一個瓷瓶放在了桌子上。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瓷瓶,又低頭看了孩子許久,才輕聲笑了起來,騰出一只手去拿那個瓷瓶,“是皇上的旨意?”
“不是。”解恒看着她眼裏的震驚,又說:“有些人想要這個世上有個瘋癫的皇後。”
“我的孩子會怎麽樣?”
對于突然冷靜下來的她,解恒并沒有感到意外,只答:“你的孩子會被送出宮外,作為補償,會有另一個孩子做你的兒子。”
“你們究竟是誰?”
解恒沒有回答,在皇城,他只知道他自己,他知道的同伴如今都已不在,每天清晨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個桌子,如果沒有東西,他就知道他只要安靜的活着就可以了。
“若是我不吃這藥呢?若是我不給孩子呢?”她拿着瓷瓶,看着瓷瓶上的青花。
“你和孩子都會死。”
又是第二日,承德殿的元和帝正在和一衆妃嫔嬉鬧,就聽從殿外安靜走進的解恒禀報說皇後産下男嬰難産而死。
元和帝愣了愣,看向解恒身邊的嬷嬷抱着的孩子,又摟着懷裏的女子繼續喝鬧起來。
元休這個名字,是太子和皇二子元晖翻了整整一夜的辭典起的名字,太子時年十三,總是會抱着元休坐在廊子下與六歲的元晖哄着元休,他們三個兄弟每夜都住在一起,若是夜間元休哭鬧,太子便會立馬從床上起來抱起元休哄着,然後踹醒那些正在酣睡的嬷嬷們。
元休四歲的時候,太子被元和帝下令剜了心,罪名是弑君奪位。
那天,解恒跟在兩位皇子的身後,遠遠地弓着自己的身子深垂着頭,元晖拉着元休站在皇城的城門之上。
皇城大道上,太監們擡着用草席裹着的東西然後甩在了侯在那裏的牛車上,草席被風兒吹開一角,露出一只毫無血色烏青的手臂。
自此以後,元晖便與元休寸步不離,所有的東西元晖都先嘗過了才會讓元休吃。
元和帝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解恒小心翼翼地在榻前伺候,每每元和帝都望着敞開的雕花窗望着外面的天空,嘴裏低聲喃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