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母

雖然早就盼着這麽一天,可等它真正來臨的時候,林歡還是有種如在雲端的不踏實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慧明禪師見她喜形于色,不由得輕咳了兩聲。

林歡忙收斂笑容,意識到自己歡喜過頭了——皇帝還病着,情緒怎能溢于言表?

這麽一想她頗不好意思,亦多了幾分內疚,不管怎麽說,那也是孩子他爹,光顧着孩子而不顧爹,放在哪個時代都是有違倫常的。

此時真正的爹卻正瞪着綠豆般的眼珠蹲在她肩膀上,倘若一只鹦鹉也有表情的話,楚南想他一定樂開了花。

這是林歡第一次做母親,可也是他第一次當父親啊,說不高興當然是假的。

連帶着他看這昭明殿都親切多了,往常總覺得它冷清幽寂,可細想想,此處也有過許多美好的回憶,而他的第一個孩子亦孕育在這裏。

楚南于是感激地望了眼慧明禪師——多謝他告知這個好消息。

當然,今後也請他多多照拂林歡母子。

許是心有靈犀一般,林歡亦恰好對着慧明禪師施禮,“有勞大師了。”

慧明禪師頓感肩上責任重大,有這麽一對折磨人的小冤家在,他這輩子都別想逃脫紅塵了,早知道當時就別說——可他也不忍見林氏受張太後磋磨,只得以此解圍,到底還是過不去良心那關呀!

罷了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好歹等陛下恢複如常,他這樁責任也算了了。

慧明禪師于是抖擻精神,謹慎的道:“星相蔔卦之說甚是玄異,縱使貧僧亦不能斷準,在太醫确實診出喜脈之前,還望選侍莫四處宣揚,以免有何不測。”

林歡點頭,鄭重道:“大師放心,我自然曉得。”

便是真有了,她也絕不允許自己飄飄然。別說如今皇帝病着,她沒有恃寵生嬌的資本,何況滿宮裏都盯在她肚子上呢!

假若這是個男胎……宮裏怕是要掀起驚濤駭浪。

想到此處,林歡忙上前試了試皇帝體溫,果不其然,仍是冰冷刺手。她臉色頓時白了幾分,“大師,該不會……”

就算皇帝立刻去了,她也高興不起來,且不說憑她一人之力能否平安将孩子養大,便是有做太後的美夢,也得看她夠不夠資格——有張太後和張家在,她和腹中之子定會被壓得死死的,恐怕茍且偷安都難。

想到日後要在那幫人手底下讨生活,林歡就覺頭皮發麻。

慧明知她誤會,安撫道:“不妨事的,陛下因血脈不暢四肢才有些厥冷,等明日就會好轉多了。”

林歡半信半疑,“果真麽?”

慧明颔首,“真的。”

林歡這才稍稍放心,卻仍是搬了張錦杌坐到床榻邊,又讓柳兒去打盆溫水來,小心的用細絨布沾了為他揩拭身體,仿佛這樣細心的照料就能讓皇帝盡快好起來。

楚南看在眼裏,心情頗有幾分複雜,有了孩子之後,林歡仿佛對他多了些依賴,可他很清楚,這并非出于對他的依戀,而是希望他盡到做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感——她在需要他。

這當然也不壞,可楚南私心裏還是希望她對自己多幾分真心。當然,兩人相處的時機太短,縱使自己再寵她,恐怕她也難有真情實感,如今他成了鳥,兩人更是連交流都成問題——到底還是相遇的時間不對呀!若他能早些發現她,早些遇上她,兩人如今或許就熟習多了。

不過,楚南對自己很有信心,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等他回到原身,再漸漸多相處些時日,總歸會建立起更深厚的羁絆——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他站在梁柱上,俯身凝視病榻上自己的面容,這是一張不容易讓女人愛上的臉。太古板,太嚴肅,好像跟誰都有深仇大恨似的,年紀輕輕就已顯得過分老成。

這樣的人,別人當然不容易走進他心裏去。

可楚南很清楚,他內心其實相當脆弱,自幼缺少父母親人的關懷,讓他打心底裏渴望一份真摯的感情,心不靜,如何能得自在?故而先帝一說命他還俗,他立刻便答允了。慧明想必也是知道這點,所以才不阻攔的吧……

楚南默默感傷着身世,就見林歡的頭一下一下的點着,如雞啄米一般,最終伏在那床沉重的被褥上——還好自己此刻毫無知覺,否則定會被壓得痛醒。

楚南在心底笑了笑,又擔心她這樣趴着會着涼,想叫柳兒拿條絨毯給她,誰知物似主人形,那丫頭竟也打起了盹——想必都叫這一天的事給累着了。

楚南無法,只得撲騰起翅膀飛到裏間禪房裏,他知道悟能這時候規定要打坐,肯定還未休息。

悟能的确盤膝坐在蒲團上,上下眼皮卻已耷拉成一團,都被黏住了,口水更是滴滴答答從嘴角淌下來。

楚南強忍住惡心別碰觸那攤濕漉漉的地方,只拿腳爪扒拉兩下他的耳朵。

悟能陡然從好夢驚醒,見到眼前一團灰影,吓得驚叫出聲,“陛下……”

楚南毫不客氣用翅膀扇了他兩下,倒不是怕暴露身份,而是怕他吵醒外面的人。

悟能忙捂着嘴,小心翼翼看着鹦鹉皇帝,悄然問道:“陛下有什麽事吩咐我做嗎?”

不錯,還算是個會察言觀色的。楚南滿意颔首,徑自朝殿外飛去,時不時還朝後看一眼,見悟能小跑跟上,才繼續往前直飛。

悟能似有所悟,看來皇帝要領自己去什麽地方——不會這昭明殿埋了筆巨大寶藏吧?那自己就要發財了。

原本美滋滋地想着,直至見皇帝輕輕歇在林選侍背上,悟能這才傻眼,“您叫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那寶藏呢?

楚南威嚴的點點頭,眼中別無情緒。

悟能再遲鈍,此時業已明白皇帝不過是怕林主子凍着。他只得認命地去搬了兩條毛毯過來,一條蓋住林主子,一條則覆在柳兒姑娘身上——送佛送到西。

楚南這才滿意地溜下來,又尋了個空檔鑽到林歡懷裏去,輕車熟路,想來是揩油的老手了。

可憐悟能白吃了一頓狗糧,自己這個紅娘還得任勞任怨,事事親力親為,憑什麽呀?

他決定了,等自己年滿二十,一定也要還俗去民間走一遭,只當體驗塵世修行——要是能找到一位心儀的姑娘,和他同甘共苦生兒育女,那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這些話他暫且只敢在心裏想想,并不敢宣之于口——若讓慧明禪師知道他這樣心志不堅,沒準會将他當場打死。

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

次早醒來,林歡第一件事便去摸皇帝的手腕,還好,尚有脈搏的跳動,肌膚也漸漸恢複溫熱,看來慧明禪師說的不錯。

楚南在一旁看得羞羞然,大清早便動手動腳,這也太不矜持了,不過,他還蠻享受的哩。

林歡松了口氣,正要起身,忽覺一條毛絨絨的物事從身上滑落,扭頭一瞧,詫道:“柳兒,毯子是你為我蓋上的麽?”

“不是呀,”柳兒正揉着眼睛發呆呢,她望着老神在在的鹦鹉,陡然突發奇想,“難道是小呆怕主子受涼,才有此一舉?”

林歡笑她想象力豐富,難不成田螺姑娘看多了,且不說小呆是否通靈,他一個體型小巧的鹦鹉,怎麽也沒力氣舉起一床巨大的棉毯吧?

悟能在簾後拼命點頭附和,沒錯沒錯,這可都是他的功勞喲,皇帝只不過在背後發號施令罷了——難怪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可見自古以來懶人都是君子。

楚南則頗為羞慚的看了看幼細的腳爪,他若是只老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處處掣肘了——當然老鷹也沒法拎起一床棉毯,只會抓出幾個巨大的窟窿。

這麽一想,楚南心裏就平衡多了,好歹鹦鹉還能時常被林歡摟在懷裏愛撫,哪個女孩子會和老鷹同寝同住呢?

林歡和柳兒敘了一會兒閑話,就要去請慧明來看看皇帝病情,忽見石清泉歡喜前來,“主子,太後娘娘剛剛命人過來傳話,說您若是太累,不如回碧玉閣歇一歇,陛下這裏不用時時盯着。”

想不到打從她有了身孕,連張太後都多出幾分人情味。林歡淡淡點頭,“這樣也好。”

照顧病人着實不是件容易事,再者她要養胎,還是在熟悉的地方更相宜些。也不知她離開這些日子,碧玉閣變得怎麽樣了,該不會結滿蛛網了吧?

林歡如此想着,決定下午就回去看一看,不過在此之前,她決定先洗個澡,昨日鬧騰大半天,又潦草睡下,未經洗漱,她總感覺身上黏了膩乎乎的一層汗。

好在皇帝宮裏的熱水是随時供應的,林歡拾掇拾掇好,便直奔浴房而去。至于柳兒,則先回碧玉閣整理東西。

楚南起先出于習慣不假思索跟上,及至見林歡關上門推好門闩,他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原來她是要洗澡。

那自己要不要回避呢?可他也沒處可去呀。楚南局促不安地在空中繞了幾圈,最終無奈栖息在窗臺上,身子半側着,假裝正經的盯着窗外。

林歡一邊寬衣,一邊饒有趣味的盯着這鳥兒,不會真的通人性吧,居然還懂避嫌?

她一時興起,試探着問道:“小呆,你該不會喜歡女的吧?”

楚南窘迫的夾緊羽毛,掩飾着兩股之間那點反應,這可太難為情了。

随即他卻猛然反應過來,等等,他剛剛聽到啥?

什麽叫他居然喜歡女的,他本來就是公的呀!

她以為他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