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和哈曼鬧掰以後,張小辮垂頭喪氣回到家裏,也不理會餘貞的關心,一頭倒在沙發上,半響不出聲。餘貞吓壞了,問出了什麽事,他說沒事兒,哈曼以後不會再來找咱們的麻煩了。
“是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麽,或是給了她啥子承諾?”餘貞無不擔憂地說。
“沒有,我能對她做什麽。只是一切都斷了,斷了,我和她。”
“是我對不起你們,我想好了,明天就離開,回洪縣去,不會再攪擾你們了。”
“你走?不可以的!哈曼離我而去,我已經夠傷心的了,若你再離開我,我真不知道活着還有啥意思。阿貞,千萬別離開我,否則我将完全失去生活的勇氣!也許哈曼說得對,我現在是彈盡糧絕、山窮水盡了,如果再失去你,就真的一無所有了,連孤注一擲的資本都沒了!所以我求求你,不要走,留下來陪着我好嗎?”
“別說了,”餘貞啜泣起來,依偎他懷裏,“我答應你就是!我不離開你,一刻也不!一分鐘也不!一秒鐘也不!”
接下來幾天,厄運連連,萬事不順。
父親打來電話,祖父病逝,催張小辮盡快歸家,幫忙料理後事;房東下最後通牒,房租已拖欠多日,趕快交付,不然轟人;張小辮去人才中心謀職,路上又無端遭人毒打;餘貞年紀輕輕患了闌尾炎,急需一筆數目可觀的手術費。
張小辮現在急得團團轉,顧此失彼,早亂了陣腳。
去求助左公明吧,拉不下臉來,自己一人擔當,又不堪負重。真是求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若是倒黴,喝涼水塞牙,穿道袍撞鬼。這話用在張小辮身上,再貼切不過。但是倒黴歸倒黴,生活還要繼續,他總不能撇下餘貞不管,找根繩子自我了斷吧。
無論什麽時候,逃避和死亡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的生活仿佛一下子陷入黑暗的深淵,處處碰壁,舉步維艱,看不到光明,也看不見希望,但他從來不歸罪于哈曼或者餘貞。哈曼所做的一切報複行為都在他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對于餘貞,只是把她當作上帝恩賜于自己的一件珍貴禮物,不論這禮物是福是禍,張小辮都必須坦然接受,萬不敢半點怨言。
張小辮恨左公明,覺得惡果是由他一手造成,若沒有了他,沒有他的利欲熏心和睚眦必報,自己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這種進退維谷的地步。他常在心裏反複琢磨一個念頭,創造機會痛扁左公明一頓,狠狠的,一出心中惡氣。
張小辮沒有回天津老家為祖父吊孝,他向父親打電話訴苦:“兒子在帝都已經走投無路四面楚歌了,窮的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了。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現在是露宿街頭、幾日不曾進食啦,你說我還怎麽回去啊?”
父親半信半疑:“誇張了吧,都餓了幾天了說話還這麽铿锵有力?想當初,你爺爺是多麽的疼你寵你,捧在手裏怕凍着,含在嘴裏怕化了,如今他一朝仙逝,你就百般搪塞,不肯回來看他最後一眼,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回去也行,”張小辮提出條件,“你必須馬上給我彙來一萬塊錢,否則我堅決不回去,打死也不回!”
“我正想問問你,”父親的脾氣向來很犟,“人家哈曼多善良多懂事的閨女,跟你處了那麽久,你竟忍心抛棄了人家,就因為一個水性楊花的洗腳妹,你還是人嗎你?!”
“你咋知道這件事情的,是不是哈曼偷偷跟你通風報的信?她怎麽什麽破事兒都打小報告啊,我去!”
父親大光其火:“不知好歹的東西!我怎麽就瞎眼生了你!我警告你,一個星期,我就給你一個星期時間,你要不回家,還跟那個女人在一起鬼混,咱們便斷絕父子關系,從此你永遠不要進這個家門,否則就打斷你的兩條腿!”
好煩啊。張小辮想了一下,真他媽的是禍不單行!厄運怎麽跟做夢似的,一場接着一場的,而且樂此不疲,似乎永遠沒有結束的意思,生活真不是東西!
***
一個周末,張小辮把當年“藍色天空”樂隊的成員——翔子、馮照、李春約出來,喝酒敘舊。
張小辮很配合地聽他們狂侃或有趣或無趣的校園生活,追憶“藍色天空”的起始、發展、輝煌和沒落,他們一個個興味盎然、歡天喜地。張小辮看到他們還如當年一樣朝氣蓬勃雄心壯志,心裏不由狠狠抽痛起來。
他們誰能想到,當年在學校裏如何叱咤風雲的一個人物如今到了社會上竟然如屐薄冰舉步維艱?
張小辮不知道該不該向他們一訴心中的苦楚與無奈,其實他真的不希望朋友來分擔自己的痛苦與憂愁。對于哥們兒,張小辮只能做到這樣,有福同享,有難他擋。
翔子是何等聰明才智,早洞悉了他的難言與落寞,給他斟了一杯酒:“老大,有什麽事別窩在心裏,你這麽大勁的壓抑自己,可不是你的一貫風格啊。”
張小辮就打開了話匣子,将自己與左公明的恩怨講了出來,最後說:“大哥今日手癢癢的不行,想打打老虎解解悶,不知兄弟們興致怎樣?”
翔子哈哈大笑:“老大總算說到點子上了,這個忙我們義不容辭!”
馮照、李春也附和:“老虎不聽話,就得打,不管他的身份有多高貴。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雖不惹事,卻也不怕事!”
“有你們這樣的兄弟,我很欣慰。”張小辮感激涕零。
是夜,天高月黑,萬籁俱寂,左公明乘車回家,車子開出不到二百米,輪胎突然暴裂。兩個保镖一人前去公司調車,一人留下護駕,這時一輛黑色捷達飄然而至,似有先知。
左公明等不及了,鑽進了那輛看起來年老力衰的捷達車,還囑司機開快些他在趕事兒。那位保镖正待尾随而入,忽被一根從天而降的木棒打昏在地。車子迅速發動引擎,一溜煙消失在昏暗潮濕的夜色之中。
這次張小辮和弟兄們配合默契,不僅痛扁了敵人左公明,出了心中的怨氣,而且自以為做得幹淨利落,天衣無縫。左公明仇家那麽多,不一定就那麽容易猜出身上的累累疤痕出自張小辮手筆。
動手過程中,張小辮沒開口說一句話,全由翔子他們污言穢語地破口大罵。他擔心一出聲左公明認出自己,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左公明的人性張小辮最清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給他三分顏色,他能開染房,極盡睚眦必報之能事,是壞到骨髓裏的那種人。
雖然心裏稍稍平衡些,然而經過這件事情之後,張小辮還是有種失落感在心頭滋生,十萬塊,救助餘貞的那十萬塊,仿佛成為了他心中的一個死結,只要左公明一天不消失,他就永遠也無法解開它,除非自己一夜暴富,視錢財如糞土。
張小辮真的難以想象生活還要沿着怎樣的軌跡運行下去,沿途會出現怎樣觸目驚心的風景,以及無法預知的悲哀與死亡。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向往着會有那麽一天,當大家都鬥到筋疲力盡或山窮水盡的時候,可以毫不猶豫地同歸于盡,一起荒蕪,一起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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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辮找了一份全新的工作,在一家雜志社搞排版,社長對他還算照顧,應聘的時候與他約法三章。
第一要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不能偷懶,不準耍滑。第二要絕對服從上級領導,不準有任何僭越的言語或行為,好的意見可以書面提,不好的意見不要亂提。第三待人接物要做到熱情周到,不卑不亢,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夏天般冷酷。
社長教誨,張小辮自然一一牢記在心,且嚴格遵循,不敢有違。吃飯睡覺上廁所,都要反複吟詠三遍,不然吃不好,睡不安,大小便失禁。
張小辮對餘貞說:“即使天下人都嘲笑我,只要有你在身邊,我也會精神抖擻,幹勁十足,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我要讓天下所的女孩都羨慕你,羨慕你能遇到我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
餘貞:“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就是願你實現你的願望!”
張小辮:“謝謝餘小姐。”
餘貞:“客氣了張先生。”
有了新工作,張小辮重新喚起了生活的勇氣,覺得似乎以後就是太平盛世、海闊天空了。其實遠遠不是,更大的陷阱和曲折還在前方陰暗處窺視着他,随時趁他不注意,一口把他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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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九浪殺了人。事情發生在餘貞讀高二的時候。
那天九浪生日,狐朋狗友們來了一堆,餘貞當然也在被邀之列,慶祝地點選在了本城的三弦飯店,四星級的。
周九浪當天顯得特別激動和亢奮,前呼後擁,揮來喝去,大有将軍風範。
吹了蠟燭,許了心願,他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二十一歲,之後在溫馨浪漫的“生日快樂”歌聲中接受大家的祝福。
餘貞端起酒杯含情脈脈地說:“我只想你能夠平平安安,少惹事生非,身體康健,對我如初。”
大家起哄,要周九浪在衆目睽睽之下和餘貞打個KISS,而且不響不算,不然罰酒三杯。九浪喜笑顏開,俯身在餘貞臉頰上親了一口,餘貞的臉上立馬飛滿了紅霞。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曲終人散之時,九浪已然酒氣熏天,醉意盎然,骨骼像是散了架一樣,站不住,立不穩,走起路時仿佛老式座鐘,左右擺動,而且幅度相當地大。
餘貞要打車送九浪回去,九浪不肯:“我又沒醉,還能開車。”
于是掙脫餘貞的攙扶,動身去開他的車。
餘貞:“醉成這副樣子,還怎麽開?你不為自己想想,也得顧及一下我吧。”
“不行!”周九浪斬釘截鐵地說,“今天老子高興,誰也甭想攔我,誰攔我,我跟誰急!”
周九浪的朋友此時都走光了,餘貞感受着周圍冷飕飕的晚風,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九浪這人的脾氣古怪,只要他決定的事情,即使天塌下來,他也要完成。
她再說一個不字,九浪準得炸毛,準得對她罵罵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