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餘貞猶豫不決的時候,周九浪已然趔趔趄趄地打開車門鑽了進去,餘貞不等他發動引擎,就趕緊上車,坐在他的旁邊,幫他系好安全帶。

然後汽車便如搖控的玩具車一樣左搖右擺踉踉跄跄地開了出去。

剛開始一段路程還算應付自如,起碼還有方向感,不會東倒西歪,接着車子就像患了耳背,不聽使喚了,晃動得非常厲害。在行程不到兩公裏的時候,撞倒了一塊交通指示牌,并與一輛黑色桑塔納差點釀成追尾,惹得司機大罵活膩歪了找死啊。

汽車經過一處收費站時,又差點與一輛小貨車相撞。餘貞害怕了,擔心這樣下去情況會更加糟糕,馬上制止:“不能再開了,再開非出事兒不可!”

周九浪不管,事實上他的腦子裏已經沒有了車禍的概念,迷迷糊糊,暈暈乎乎,一心只想盡快回家,車子仍舊風馳電掣般一路向北。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車禍還是不可避免地降臨在了他的身上,命中注定難逃一劫。

車子極速穿過一座高架橋的時候,與一輛外型雍容華貴的深色上海大衆相擦,只聽到迅雷般“咣”的一響,那輛大衆車就很凄慘地斜飛了出去,不知是怎麽飛的,反正姿勢不太雅觀,然後眨眼間便消失了,不見了,煙消雲散了。

更為神奇的是,餘貞毛發未損。再看周九浪,情況要壞些,破碎的擋風玻璃刺破了他的雙臉,看上去吸血鬼一樣甚為可怖。

餘貞驚惶失措掏出紙巾,不住地給周九浪擦拭,兩手哆哆嗦嗦,仿佛風雨中飄搖的樹葉。周九浪驚魂甫定,收集一下剩餘的勇氣和力量,把車子起動開來。

他們慌不擇路回到家中,餘貞打電話叫來附近診所裏的孫醫生——周九浪的一個朋友,孫醫生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使盡渾身解數為九浪止血、敷藥、打點滴,并且答應,此事絕不與第二人講,絕對守口如瓶。

餘貞稍微平靜下來,斷斷續續地抽泣,為周九浪的不幸,也為被撞司機的莫名罹難。

餘貞哭哭啼啼:“怎麽辦?我們該怎麽辦?”

周九浪膽戰心驚,雙眼灌滿了恐懼,自然無法解答她的憂慮。

第二天深夜,周九浪坐上了那輛帕薩特,把車開到相對比較偏僻的一家維修站,作全面整改。等給車子做了手術,整了面容,還是放心不下,他要尋找借口應付出租公司。

周九浪向經理解釋:“昨天帶女朋友郊外兜風,為讨好女友,車開太快,只見邁數升高,不見窗外花草,一個不留神,就給撞樹上了,不得不作全面整改。”主動自我批評,交出應罰之款,請求公司予以寬大處理。

那經理剛剛走馬上任,急需拉攏人,而且神經質地看中了油腔滑調的周九浪,這次便置之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往後他們的日子過得都不怎麽安心,餘貞哪裏會想到,周九浪的心高氣傲、毛裏毛躁的脾性竟然釀成了一場車禍,自己也成了幫兇?周九浪又哪裏能想到,二十多年以前發生在父親身上的悲劇如今陰錯陽差地在自己身上重演?

盡管父親是被迫無奈正當防衛,可是事後的心情是差不離的,都是惴惴不安,惶惶然不可終日。

一次餘貞故作不經意地問起:“我們是不是真的殺了人?算不算殺了人?究竟殺了多少人?要不還是報警吧?”

“報個屁!別問了行不行?以後咱們誰也不準提這件事情!”周九浪面如土色。

“好吧,我保證不提了。”

餘貞想,九浪也夠倒黴的,本來是歡歡喜喜的生日聚會,卻鬧出了這檔子災禍,落下了噩夢般的後遺症,上帝太不給面子了。不過也着實沒辦法,命裏沒有的,搶也搶不到,命裏注定的,跑也跑不掉。

生活還得繼續,仍是這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廢話。

周九浪心有餘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蠅,無論如何是敢再開出租了,就找了一家酒店做保安,也是不能長久的一個行當。果然 ,不出一個月,他劣性難改,跟人打起架來,可是這回沒上次那般幸運,頭上被人用鋼管捅了個窟窿,一時血流如注,醫院呆了三個月。

餘貞雖然刻苦努力一心向學,可是成績仍不如人願,高二期末測驗,文化課加專業課總共也不過考了四百分,總分是七百五十分,也就是說,她只是勉強及格。

有時她也很郁悶,心中總有個疑問得不到答案,為什麽付出的那麽多得到的回報卻少得可憐?付出與回報是不是真的成正比呢?

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因為誰也無法作出準确的回答。

就在餘貞剛剛走出周九浪車禍的陰霾,心情稍悄寬松了些的時候,何威驀然出現在了她的生命裏,格外唐突。

***

何威是怎麽也沒有想到,他會在洪縣技校遇見餘貞這麽漂亮的女孩。

他的專業是美術,和餘貞同屆,但年齡比她大兩歲。

學校組織畫展,何威是班裏的尖子生,當然有很多作品入選參展。畫展那天,凡高樓裏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前來觀賞的老師和同學,餘貞亦混在其中。

雖是寒假,餘貞無聊得很,家裏沒什麽好玩,除了家務就是無休止的作業。

周九浪出差去了,好像是要為酒店處理一些不知什麽名堂的業務。

同桌小菜打來電話,說今天學校有畫展可看,不知餘大小姐有無興趣前往。餘貞登時拍案驚奇,去呀,不去是傻瓜!

于是二人各自趕到了約定地點,就風塵仆仆殺到學校來了。

小菜原來不叫小菜,是餘貞給起的綽號,她本名叫蔡曉。餘貞感覺叫着拗口,就自作主張将此名倒過來叫,并且用的是諧音,因此蔡曉便成了“小菜”,嗚呼哀哉!

今天的小菜,特別活潑可愛,纏着餘貞問這問那,主要是情感方面的困惑,比如第一次和異性接吻要注意哪些方面,為什麽我喜歡的人名花有主而喜歡我的人卻慘不忍睹,是情書這東西浪漫還是直接告白比較實際啊,等等。

小菜知道餘貞正和一帥哥熱戀,作為朋友,向她取取經,她不應該有所保留吧,況且又不是啥不好開口的疑難雜症。

餘貞對她的問題從不回避,可是多半情況下都是信口開河或是拐彎抹角地敷衍她。路上二人有說有笑,到達學校時,凡高樓下已稀稀拉拉地聚集了不少人,等開展時間一到,大家蜂擁而入,場面蔚為壯觀。

餘貞看中了一幅名為“冬之明媚”的油畫,上面色彩斑斓,筆調明細,淡藍色的天空下,雪花片片,輕舞飛揚,一位男孩牽着一位女孩冒着風雪滿面堅毅地走在一條長長的鐵軌上,女孩臉上洋溢的幸福溶化了周圍飄舞的飛雪,而鐵軌向前延伸,似乎永無盡頭。

餘貞幾乎能感受的到,作者欲借男孩女孩之間純潔如雪的戀情來表達“冬之明媚”,冬天雖然寒冷無比,可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它能溶解所有風雪,給人生平添溫暖無限。

于是她看呆了,瓷在那裏,神思飛揚,浮想聯翩。

小菜在一旁喊她幾次,她都置若罔聞。

因為餘貞想到了自己和周九浪的種種,到底與他能發展到何種程度,能不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心裏也實在是沒底兒。

小菜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如夢方醒般回過神來,問:“幾點了,該不該回家啦?”

“我們才來半個小時,要回家你先吧,我還沒看過瘾呢!”小菜說。

“那我們繼續看畫好了,走的時候別把我忘在這兒就行啦,我會迷路的。”

“真拿你沒辦法。”

何威來到這裏的時候,畫展已經快要結束,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夠受到如此多人的肯定與贊賞,當他看到有人在他的畫作前或踯躅或沉思的時候,他開心極了,這足以說明他的心血沒有白費。能夠用自己的作品引起別人的注目和思索,這也許就是每個作者創作時最基本的初衷和期盼吧。

餘貞來回兜轉了一圈,發現這裏所陳列的所有學生繪畫裏,還屬那幅《冬之明媚》最為出色,其他作品給她的感覺或激烈張揚,或低迷頹廢,有的甚至幹脆照本宣科臨摹大師作品,沒有一點标新立異的思想和意識。那幅《冬之明媚》卻溫馨質撲,一派純真,青春之意躍然紙上,所以最後仍然留戀往返,徘徊于前。

何威看到了餘貞,看到了餘貞看到了他的作品,那幅線條流暢的《冬之明媚》。

單從身後看,餘貞身材修長,窈窕萬分,已給人無艱遐想,而當餘貞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的時候,何威一下子石化掉,仿佛看到了仙女下凡一般,不敢置信。

當然不是張小辮第一次看到的餘貞模樣,塗脂抹粉,笑容妖冶。

那時的餘貞,朝氣蓬勃,風華正茂,自與做洗腳城小妹時的她判若兩人。

何威屬于那種外表敦厚老實卻隐藏着雄心壯志的男孩,平時很少呼朋喚友抽煙喝酒,也不燙頭,不像周九浪,尚未成人便已獨挑群雄了。他心中的理想伴侶是那種既漂亮溫順又調皮開朗的女孩子,矛盾又統一。

當然他對自己的條件是相當有信心的。

雖然長得不是特別出挑,但還算五官清秀,儀表堂堂,而自己本身學的又是藝術,是很招女孩們喜歡和青睐的,也因此身前身後不乏追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