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辮擡眼打量了一下木偶般無動于衷的餘貞,她眼神裏恍然飄過去一絲特別的光彩,張小辮看到她的嘴唇在蠕動,似乎在暗示不要簽字不要簽字。

張小辮頓時感動萬分,恻隐之心使他硬着頭皮工工整整地寫下了自己名字。

左公明将合同迅速收回,然後歡蹦亂跳:“好極了!我馬上履行我的承諾!二爺你可以帶着餘貞離開了,咱們之間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又朝向周九浪說,“周先生,這下好了,張二爺簽了字,你我都如釋重負了。我不管了,接下來就是餘貞何去何從的問題,這是你們之間的糾紛,我就做個局外人好吧。”

闫運達此時接口道:“你他媽的是坐山觀虎鬥,可沒安什麽好心。”

左公明趾高氣揚:“俗話說得好,冤家易結不易解嘛,我退出,你們繼續。”

張小辮挽起餘貞:“阿貞,你受委屈了,我來接你回家。”

語音方落,雙眼潤濕,望出去就模糊一片。

餘貞不搭話,癡愣了一會,卻霍然跳起身來,一把揪住左公明的胸口領帶,厲聲咆哮:“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把何威害死了!我要殺了你為他報仇!”

聲嘶力竭,歇斯底裏。像瘋了一樣。

左公明大怒,喝令左右:“把這女的給我拉開!已經讓她走了,卻還在這裏亂嚼舌頭根!”幾個手下來拉餘貞,張小辮撲上去,阻止他們,于是你推我搡,扭作一團。

周九浪關鍵時刻顯神威,高吼一聲:“兄弟們,抄家夥,幹他娘的!”

大廳裏登時亂成一鍋粥,兩班人馬四散開來,污言穢語漫天飛舞,接着,搏擊聲、吵鬧聲、尖叫聲、罵娘聲、桌椅翻倒聲、杯盞破裂聲,交雜糅合起來,彙成一支無人指揮的大合唱,精彩紛呈,蔚為壯觀。

讀者諸君可以想見,當時的情境是何等樣嘈雜、何等樣兇險,而張小辮并無一絲一豪的畏懼,毅然決然地踹開左公明抱起餘貞,一馬當先神勇無比地沖出了包圍圈,沖出這個燈紅酒綠的“麒麟酒吧”,一路馬不停蹄,成功地把餘貞帶回了住處。

當張小辮以勝利者的姿态向後方回眸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身上濕透了,他滿頭大汗,筋疲力盡。

家裏固然溫暖如昔,張小辮卻覺得,他和餘貞已然咫尺天涯,他們之間的隔膜是愈來愈深,愈來愈厚了。張小辮不禁想起以前和餘貞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他想他的生命中遇見了一個奇女子,因此五彩缤紛。他想他們會像童話中的王子公主那樣幸福快樂終生厮守。

那時的張小辮,單純而天真,一如初戀時的餘貞。

張小辮總是期待着羅麗蒂克的降臨,總是幻想着神聖愛情的賜福。他以為餘貞的出現會改變他的一切,他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他以為他從此不再平凡孤單,不再形影相吊。他以為他每天都會開心無邪地微笑,這笑容真實、坦蕩、自然、不僞裝。

他以為他将擁有餘貞一生一世。

但是都不是。人生沒有許多如果,但可以有許多但是。

稀裏糊塗的開始,面目全非的收場。

虛假,虛妄,虛無,虛幻。

這世界腫麽了,怎麽到處充斥着殘忍的詞彙?或許當一切塵埃落定,所有的向往與想象都将付之一炬,風流雲散,猶如散落在泥土中的片片雪花,轉眼消失不見。

餘貞不是屬于張小辮的,她永遠也不可能屬于張小辮。

她也不屬于周九浪,何威甚至孟河塘,他們都是她命途中的匆匆過客,也許前方尚有更加旖旎更加誘人的風景等待她的觀賞、駐足和守候。也許她屬于整個世界,她不是個體,她代表了這個時代在人生和愛情上搖擺不定的所有女人。

張小辮無法擁有她們,只能祝福她們。

***

從餘貞的口中,張小辮斷斷續續地了解到有關何威的一些情況。餘貞的敘述委婉而艱澀,何威的經歷曲折而哀涼,張小辮皆為之動容。

何威自和餘貞結為夫婦以後,一直悶悶不樂郁郁寡歡,盡管他表面上試圖僞裝剛強和無謂,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其內心的脆弱與憤懑,哀怨與愁苦,餘貞就是明眼人之一。

剛結婚那會兒,何威的确興奮了一陣子,畢竟歷盡千錘百煉以後抱得美人歸是件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不料這快樂太也短暫,不多時日便向悲傷屈服,這緣于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他們第一次的水乳交融。

何威的家庭屬于典型的傳統式家庭,打小受父母的言傳身教,男兒當自強、男子有淚不輕彈,女人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尊老愛幼、父為子綱,溫良恭儉讓,百善孝為先,諸如此類。性格中自然而然凝聚了大量照本宣科循規蹈矩的因子,這種性格使他長成了一個知書達禮卻又冥頑不化的人,他幾乎很少主動與女生交往,雖然他很優秀,但是很孤獨。

他出生在一個商人家庭,卻不信奉拜金主義,他的理想是做個畫家,辦畫展,搞畫社,讓全中國甚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關注他、贊美他、膜拜他。他曾為他的夢想拼搏過、奮鬥過,他聽到雨過天晴後鳥飛雀動時撲打翅膀的晦澀而沉悶的聲音,他開始對未來望而卻步,他覺得明天是這麽近、那麽遠。

高考的敗北敲碎了他本就搖搖晃晃的夢想,他的世界快要分崩離析,而餘貞恰到好處的出現,令他在黑暗的深淵中撥雲見日瞥到了些許光明,餘貞漂亮、溫馴、率真,通情達禮,善解人意,這是餘貞留給何威的總體印象,何威為能擁有這樣一位近乎十全十美的妻子而驕傲、而自豪。

他原以為他的感覺是對的,可是不盡然,人無完人,金無赤足,白玉尚有微瑕,餘貞也不如他想象中的那麽完美。

餘貞接受了何家的提親之後,何威和她算是正式戀人了,可每逢約會,二人也只是勾肩搭背、摟摟抱抱,便适可而止,何威從未有過更進一層的動作舉止,從未敢越雷池一步。

何威多次要求更進一步的親昵,但都被餘貞直言拒絕了,借口是,把它留在新婚之夜吧,這樣更為神聖更有意義。見餘貞态度堅決,他就不好再一意孤行了,操之過急反而顯得自己輕佻和猥瑣。

于是就等,一等數月,朝思暮盼的那一夜終于來臨。

那晚,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威多喝了點酒,顫巍巍地爬上了床鋪,雙手抖動地掀起新娘身上的紅被子,內心洶湧澎湃,激動不已。窗外現出一輪狼牙月,月光如水銀,瀉滿了一地,餘貞的臉龐如月光般皎潔,何威端詳良久,再也按耐不住胸腔裏熊熊燃燒的渴望,三下五除二便完成了沖鋒陷陣、攻城略地的使命。

春宵一刻,他憂心如焚,因他發現餘貞竟沒落紅,換言之,她不是第一次。

餘貞沒有想象中的羞赧和亢奮,而表是氣定神閑、悠哉游哉,仿佛司空見慣,仿佛見怪不怪,何威失望、失落、失眠,好像失去了靈魂。

何威沒有告知爸爸媽媽,這種事情也實在羞于啓齒,他冒冒失失地找到了小菜——餘貞的好朋友,婚禮時的伴娘。他半遮半掩、期期艾艾地将他的苦楚和心酸講給了小菜,他請求小菜為自己指點迷津。

小菜:“我很為難啊,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我一外人怎好多嘴?”

何威:“那我如何是好啊?我實在沒主意了。”

小菜:“你既然選擇了她做你的妻子,共度慢慢人生路,就要敢于接受她曾經的一切,你記住夫妻相處最大的美德是包容。”

何威:“我明白了,謝謝你。”

小菜:“茅塞頓開了吧,像餘貞這樣的女孩是可遇不可求的,便何況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呢!你千萬得珍惜,一旦失去,将不複再來。”

何威一直沒有和餘貞要孩子的原因也在這裏,他每次和餘貞做事,都是小心翼翼,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不敢有一絲馬虎大意。他曾帶餘貞去醫院體檢,怕她萬一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周九浪的孩子。

何大年夫婦一再催促何威和餘貞趕緊生兒育女,他們抱孫心切,何威總是推托說,如今還年輕,做多點事情,等事業有成的時候,一定為二老生個大胖孫子。

“你什麽時候算是事業有成啊?”母親問。

“最多三年吧,無論行不行都會要個孩子,我信守諾言。”何威回答。

餘貞的身體沒能檢查出所以然,何威稍稍松了口氣。度蜜月期間,他領着餘貞游山玩水,盡管心情十分暢快,但或多或少總有一些擔憂隐匿其中,揮之不散,如影随形。

他擔心餘貞不忘舊情與周九浪藕斷絲連,擔心餘貞無法輕易将周九浪從記憶中抹去。他知道,自己鬥不過周九浪,而新的一天又将有何事情發生,誰也不能未蔔先知。

太陽總是東升西沉,時間總是循環往複。

何威和餘貞的婚姻就像一只在蛛網般的諾言世界裏掙紮的飛蛾,那個八只腳的怪物就是生活本身,是日常生活中的細枝末節,他經常扪心自問:

——我到底有多愛她呢?我對她以前的那種赴湯蹈火般的喜歡到哪兒去了呢?我不是信誓旦旦要照顧她一生一世嗎?到底怎麽了,是我變了,是她變了,還是世道變了?